没跟老妈说句什么,他心情坏透了,然而正是这心情,让他没有把自行车骑到老孔家,而是送回了原处,如果不能在临走之前向老妈有些交代,那么讲借讲还是对一辈子老实本分的老妈最好的交代了。
老孔家的门仍然开着,他回村忙活了一圈也才不到一小时。小久子进院,最想做的事是对准水管喝一通水,他太干了,他的咽道像呛了烟。可是想了想,摸了摸兜里那个瓶子,他还是忍住了。因为现在,在回了一趟家之后,他已经改变投案自首的主意,这并不怪他回了趟家什么都没做成,而怪他回家时去了一趟耳房。在耳房里待的那一小会儿,他看见了一样东西,打虫子的乐果水。他后来想给老妈跪下,他雄赳赳闯进鞠老二家,都因为有这瓶药水垫底,是它让他有了更真切的告别感,是它让他有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现在,也是它,让他走到窗前时大摇大摆,像孔兴洋那样抱着膀子横晃。大娘儿们还在睡觉,露着白花花肉墩墩的肚皮;电视还在演着,一个穿花裙子的女子在树下够着什么。那就让她睡吧,等她醒来,就有另一个电视剧在她院子里上演了。再次跳到地下室时,鞠老二似乎更硬了,哪儿哪儿都是直僵僵的,脸和**仿佛绷了一层透明胶。小久子没给自个儿太多的时间,时间是个坏东西,它能改变一切,它会让他胆小害怕,软成一摊泥做不成男人。他要是不在老妈背后多站一会儿,没准就说出了那句话。时间能改变一切,却改不了他杀人偿命这个天大的事实。小久子往一边推了推鞠老二,之后拧开瓶盖,把瓶口送到嘴边的时候,他停了下来,冲天窗外面瞪大了眼睛,他想说,妈俺走了,俺其实是一个好儿子。他想说,妈你好好的,你其实也是个好妈妈。可是还不等说出,一仰脖就喝了下去。一股火呛进喉口,呛出一阵干咳,然而干咳之后,小久子格外轻松下来,朝鞠老二身边偎了偎。现在,他对自个儿挺满意:第一,他进院时忍住了没有喝水,这会加快他去那个世界的速度,这是种地得来的经验,雨后下药,虫子总能缓过来。第二,他没伤害鞠老二的老婆。小久子一点儿都没想到,现在,在和鞠老二一起挨着躺下来之后,这结果会变得这么重要,虽然不是他忍住的,而是被迫无奈,但终归鞠老二不会抛弃他了,还会和他做朋友。只要鞠老二还肯和他做朋友,他就还和他一块儿搞基本建设,不过搞是搞,他要告诉鞠老二,他心里不光装着自个儿的事,还有很多人的事,他要教育鞠老二,心里装着很多人的事,没有老婆也不觉得孤单。一阵剧烈的抽搐之后,小久子一程程倒下去。他用力睁着眼睛,看着天窗,天窗外是一束刺眼的光,那光开始是金灿灿的红,很快,就由红变黄,变白,那白里就有了一群光屁股的小孩,呜哇乱叫地踢着球。小久子想拍拍手,为那些孩子,可是他的手已动弹不得。
下 篇
哐的一声,一扇开着的窗被风灌死,大娘儿们猛地惊醒,从沙发爬起。她晃了晃压扁了头发的脑袋,警觉地看了看窗外。窗外起了风,一根草叶蛇一样拧着劲儿钻到半空。鬼天,刮什么风!这么骂着,大娘儿们挪动肉墩墩的身子,去推开窗扇。她没想到自个儿能睡,又睡得这么死。丢东西以来,她已经好几个晌午没睡了,面包肉肠养出了贼,她怎么也想不通。她晚上想白天想,想得肚皮都有些松了。关掉电视,大娘儿们晃到堂屋,眯起一双似醒非醒的金鱼眼朝洞口望。那里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一把木梯安静地躺在边上。可能快挖完了,他们已经一整天没往上送土了。没丢东西之前,他们上来下去,吵吵八哗嘴一点儿都不闲着,主要是鞠老二,一上来就喊,嫂子哎,刘大头得了掉线儿风你知道吗?嫂子哎,李木匠家二闺女生了个小子你知道吗?喊得她心里喜滋滋地一掀一掀。没丢东西之前,都是她主动往前凑,搬把椅子坐在洞口,打听这个打听那个没完没了。丢了东西,她干脆撤了回来了,她本不想撤得那么急,可是她装不住,她是个直筒子,她待他们那么好他们却不知好,她怎么也装不住。她撤回来,那里就安静了,他们上来下去就再也不吭声了,像有人缝了他们的嘴。他们憋不憋得慌她不知道,她可是憋得嗓眼儿都长了草。日光从门玻璃上探进来,刺得眼睛发痒,狠丢丢揉一会儿眼皮,大娘儿们又回到客厅,打开电视。搬进镇上,开电视已成了习惯,就像她一醒了总要把家里的门窗打开。一个人在家里总归太闷了,也正是闷,她才愿意男人挣了钱瞎折腾,修这个建那个;她才在男人折腾时,苦口婆心商量找鞠老二和小久子。只有折腾,她的院子才有活气儿,只有找鞠老二和小久子,她才可以像从前那样,和熟悉的人拉呱说话。有熟人拉呱说话,可以说就是她的节日。打开电视,大娘儿们赌气似的把声音调大,又赌气似的把遥控器摔到沙发上,屋子里顿时被嗡嗡声灌满,像有人在打架。几天来,她这么弄过好几回了,遥控器也摔过好几回了,每一回摔完,都气得手心出汗,都恨不能一头钻出屋子,冲到洞口,跟他们好好打一仗,问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干。之所以没问,都是听了男人的话,男人说现在有钱人被害的案子太多了,得罪他们,保不定他们能干出什么事,不如悄悄把地下室挖完,打发他们走了了事。有气发不出去,又不能像从前那样和他们拉呱说话,大娘儿们别提有多难受了。搬到镇上,一天当中,最难过的就是下晌四点之前那段时光,上午收拾完锅碗瓢盆打扫完卫生,洗洗涮涮一凑合天就晌了,要是愿意动弹,还可以逛逛街,上上市场。过了晌午就不行了,腿脚发懒,一个人困在家里,日影移得慢,挂钟秒针走动的声音都听得见,时间长得心里长草。本想养些鸡鸭,可男人坚决不让,说住楼就得住出城里人的样子,结果,这两层小楼的院子就变成了圈她的笼子。你一个人在家,长就长了,你毕竟没什么念想,院子里来了两个大活人,却还要长,这长就长了翅膀,苍蝇似的飞出满屋烦躁。让电视大点儿声,就是为了赶走烦躁,可这么干的结果,反而更加烦躁,她恨不能扯开嗓子喊一喊。实在熬不下,大娘儿们关了电视,再次晃出屋子,朝地下室的洞口走去。她并不想干什么,不过是出来走走,可是几步之后,看到院子里的自来水管,她猛地站住,一声震耳欲聋的叫喊从嗓眼儿蹿出:上来喝水啊!
想起他们晌午没有喝水,就像落水的人遇到救星,大娘儿们浑身一阵潮热。
由于过分用力,本来就不好听的嗓音在最尖的那个地方撕开了,它布丝似的向二层小楼楼顶飘去时,反而把地面的空落、寂静显了出来。大娘儿们不顾这些,三步并作两步,拾起舀子就来到自来水旁边。可是水哗啦哗啦往下流时,大娘儿们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停下来,放下水舀,返回屋子打开冰箱。才两点,根本没到吃间食的时辰。可是在她觉得一舀水不足以让她这么咋咋呼呼的时候,面包肉肠更进一步拯救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