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乡下人麻木而平静的回答道,“您是学者,总该知道现在已是午后,别人也
要肚子饿的。可恨的是愚人的肚子却和聪明人的一样:也要饿。真是对不起得很,我要捞青
苔去了,等您上了呈子之后,我再来投案罢。”于是他跳上木排,拿起网兜,捞着水草,泛
泛的远开去了。看客也渐渐的走散,鸟头先生就红着耳轮和鼻尖从新吃炒面,拿拄杖的学者
在摇头。
然而“禹”究竟是一条虫,还是一个人呢,却仍然是一个大疑问。
二
禹也真好像是一条虫。
大半年过去了,奇肱国的飞车已经来过八回,读过松树身上的文字的木排居民,十个里
面有九个生了脚气病,治水的新官却还没有消息。直到第十回飞车来过之后,这才传来了新
闻,说禹是确有这么一个人的,正是鲧的儿子,也确是简放〔14〕了水利大臣,三年之前
,已从冀州启节〔15〕,不久就要到这里了。
大家略有一点兴奋,但又很淡漠,不大相信,因为这一类不甚可靠的传闻,是谁都听得
耳朵起茧了的。
然而这一回却又像消息很可靠,十多天之后,几乎谁都说大臣的确要到了,因为有人出
去捞浮草,亲眼看见过官船;他还指着头上一块乌青的疙瘩,说是为了回避得太慢一点了,
吃了一下官兵的飞石:这就是大臣确已到来的证据。这人从此就很有名,也很忙碌,大家都
争先恐后的来看他头上的疙瘩,几乎把木排踏沉;后来还经学者们召了他去,细心研究,决
定了他的疙瘩确是真疙瘩,于是使鸟头先生也不能再执成见,只好把考据学让给别人,自己
另去搜集民间的曲子了。
一大阵独木大舟的到来,是在头上打出疙瘩的大约二十多天之后,每只船上,有二十名
官兵打桨,三十名官兵持矛,前后都是旗帜;刚靠山顶,绅士们和学者们已在岸上列队恭迎
,过了大半天,这才从最大的船里,有两位中年的胖胖的大员出现,约略二十个穿虎皮的武
士簇拥着,和迎接的人们一同到最高巅的石屋里去了。
大家在水陆两面,探头探脑的悉心打听,才明白原来那两位只是考察的专员,却并非禹
自己。
大员坐在石屋的中央,吃过面包,就开始考察。
“灾情倒并不算重,粮食也还可敷衍,”一位学者们的代表,苗民言语学专家说。“面
包是每月会从半空中掉下来的;鱼也不缺,虽然未免有些泥土气,可是很肥,大人。至于那
些下民,他们有的是榆叶和海苔,他们‘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就是并不劳心,原只
要吃这些就够。我们也尝过了,味道倒并不坏,特别得很……”
“况且,”别一位研究《神农本草》〔16〕的学者抢着说,“榆叶里面是含有维他命
W〔17〕的;海苔里有碘质,可医瘰疬病,两样都极合于卫生。”
“O.K!”又一个学者说。大员们瞪了他一眼。
“饮料呢,”那《神农本草》学者接下去道,“他们要多少有多少,一万代也喝不完。
可惜含一点黄土,饮用之前,应该蒸馏一下的。敝人指导过许多次了,然而他们冥顽不灵,
绝对的不肯照办,于是弄出数不清的病人来……”
“就是洪水,也还不是他们弄出来的吗?”一位五绺长须,身穿酱色长袍的绅士又抢着
说。“水还没来的时候,他们懒着不肯填,洪水来了的时候,他们又懒着不肯戽……”
“是之谓失其性灵,”坐在后一排,八字胡子的伏羲朝小品文学家笑道。“吾尝登帕米
尔之原,天风浩然,梅花开矣,白云飞矣,金价涨矣,耗子眠矣,见一少年,口衔雪茄,面
有蚩尤氏之雾……哈哈哈!没有法子……”〔14〕“O.K!”
这样的谈了小半天。大员们都十分用心的听着,临末是叫他们合拟一个公呈,最好还有
一种条陈,沥述着善后的方法。
于是大员们下船去了。第二天,说是因为路上劳顿,不办公,也不见客;第三天是学者
们公请在最高峰上赏偃盖古松,下半天又同往山背后钓黄鳝,一直玩到黄昏。第四天,说是
因为考察劳顿了,不办公,也不见客;第五天的午后,就传见下民的代表。
下民的代表,是四天以前就在开始推举的,然而谁也不肯去,说是一向没有见过官。于
是大多数就推定了头有疙瘩的那一个,以为他曾有见过官的经验。已经平复下去的疙瘩,这
时忽然针刺似的痛起来了,他就哭着一口咬定:做代表,毋宁死!大家把他围起来,连日连
夜的责以大义,说他不顾公益,是利己的个人主义者,将为华夏所不容;激烈点的,还至于
捏起拳头,伸在他的鼻子跟前,要他负这回的水灾的责任。他渴睡得要命,心想与其逼死在
木排上,还不如冒险去做公益的牺牲,便下了绝大的决心,到第四天,答应了。
大家就都称赞他,但几个勇士,却又有些妒忌。
就是这第五天的早晨,大家一早就把他拖起来,站在岸上听呼唤。果然,大员们呼唤了
。他两腿立刻发抖,然而又立刻下了绝大的决心,决心之后,就又打了两个大呵欠,肿着眼
眶,自己觉得好像脚不点地,浮在空中似的走到官船上去了。
奇怪得很,持矛的官兵,虎皮的武士,都没有打骂他,一直放进了中舱。舱里铺着熊皮
,豹皮,还挂着几副弩箭,摆着许多瓶罐,弄得他眼花缭乱。定神一看,才看见在上面,就
是自己的对面,坐着两位胖大的官员。什么相貌,他不敢看清楚。
“你是百姓的代表吗?”大员中的一个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