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汪凡上大学时,诗最好,头发最长。他决定买那本普希金的诗集,全因为扉页上的诗人肖像,长而卷曲的头发。他几乎认为自己以后就是这个模样,只是头发不会卷曲。
阴差阳错,他毕业后竟分配到市政府办公室。报到那天,他在市府大院门口朝里面望了一眼,看见许多衣冠楚楚的人,提着或夹着公文包,梗着脖子来来往往,便以为是在演木偶戏。不由得摸了摸自己扫肩的长发,几乎成了天外来客。只有忍痛割爱,剃掉这诗人气质了。他刚准备转身往理发店走时,瞥见传达室老头正望着他,目光炯炯,十分警惕。他不由得笑了笑。这一笑,传达室老头便以为是向他挑衅,眼睛立即作三角状,以示正气凛然。
汪凡理了个小平头。对着镜子仔细端详了一阵,发现自己已面目全非,无法走出理发店了。原来他天庭很高,长年被头发遮蔽着,白得像女人的脖子,与脸庞对照,竟是黑白分明。这脸谱简直就是一幅漫画。最令他冒冷汗的是自己看不见的后脑勺。他知道自己的颅底骨生下来就很不规则地崎岖着,现在头发短了,肯定原形毕露。记得有回在哪本书上读到,大凡叛贼都有天生反骨,便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以为那峥嵘处便是反骨。以后就留了长发,把反骨掩盖了。并不是怕被别人认作乱臣贼子,只是为了潇洒。如今将反骨明目张胆地暴露出来,混迹到了市政府机关,是想与政府对抗么?他这么幽默地想着,收到了奇效,全身轻松起来,便仗着这轻松劲儿往外走。刚到门口,理发师傅喊了:理平头的,还没付钱!他手伸向口袋,问:多少?理发师傅大概不屑作答,只把大拇指和小指翘起。汪凡摸出六毛钱,递过去。心想,这世道真的颠倒黑白了,理平头这么大的工作量,只收六毛,以往稍微修理一下鬓角,竟收一块五。
猛然想到刚才那理发师傅称他理平头的,这口气分明有几分不敬。他想,理平头的也许是低消费层次的人,收费当然少些。对这类人还讲客气?自古礼不下庶人嘛。他很想笑。
又到了市府大院门口了。传达室老头很礼貌地问:同志您找谁?那目光很柔和。汪凡说:我是新来的大学生,今天报到。那老头的脸上立即堆上笑容,说:那好,那好,进去吧。
汪凡想,我这在理发店受到冷落的小平头,到市政府却受到这么热情的欢迎。市府机关同外面真的是两个世界。他不由得重新打量这老头。老头的目光依然柔和,甚至还有几分慈祥,全然不是原来的那种洞察敌情的目光。
汪凡款步走向办公大楼。觉得自己在脱胎换骨了。
二上班几天,汪凡立即有了小小发现:市府机关的问候不同于老百姓。中国老百姓常用的问候话是:吃饭了吗?那不光是因为牢记了毛主席他老人家吃饭是第一件大事的教导,还因为千百年来老百姓似乎从来没有吃饱过。市府机关干部见面或打电话却常常问:最近很忙吧?回答总是:不忙不忙。汪凡仔细一研究,是因为人们都不太忙,但确实应该忙才像话。所以讲你很忙就是尊重你,你讲不忙,当然是自谦。
因为确实不忙,就得找些事来打发时光。同事们有时也开开玩笑,但一见马主任那阴沉的脸,笑话马上消遁。这马主任五十开外年纪,头发大约谢去三分之一,在汪凡眼里很有几分领导的威严。不久方知马主任原来娇妻新丧,郁郁不快,这也是人之常情,知晓了这个缘故,汪凡心里很为马主任感慨了一番,五十多岁的人了,竟这么钟情,难得哪!
渐渐地见马主任开朗起来,开始轻轻地哼《国际歌》了。张大姐便说要给马主任找个伴儿。马主任却总是摆摆手:不谈这个,不谈这个。张大姐就不厌其烦地讲道理,从少年夫妻老来伴,讲到独身如何地有害身体健康。马主任终于动了心,嘴上却说,找个合适的难哪!脸色当然欢愉多了。汪凡自上班以来,还没有正式同马主任讲上几句话,多是慑于他那领导式的威严。如今也正好借开导马主任的由头,攀谈几句。但开导的话几乎都叫张大姐讲尽了,他想不出新的道道,就调侃道:别那么死心眼儿。节烈么?自古是对女人的道德规范。男人身边怎能没有女人?话没讲完,马主任立即不快了,停止了哼《国际歌》,拉长了脸,眼镜顺着鼻梁往下滑,眼珠子便跳到眼镜架子上面,白着汪凡。汪凡很不自在,像有许多蚂蚁在背上爬。整个办公室都沉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