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夏吕斯村的这段思考,使我想起我和德-夏吕斯先生的约会时间快到,我该走了,我只顾听德-盖尔芒特先生谈家系差点把和他弟弟的约会给忘了。但我对这个问题的思考仍在继续。我想,说不定盖尔芒特这个名字有朝一日也会象这样除了地名其他什么也不是,只有偶然在贡布雷作停留的考古学家,才会在坏家伙希尔贝①的彩绘大玻璃窗前,耐心聆听戴奥多尔②的继承人讲演,或者阅读本党神甫的手册。但是,一个高贵的名字只要没有熄灭,听这个名字的人就能沐浴它的光辉。毫无疑问,就某方面而言,这正是那些家庭显赫的声名带来的好处:我们可以从今天出发,顺着这些家族的足迹,追根溯源,了解到过去,乃至十四世纪以前发生的事,可以发现德-夏吕斯先生、阿格里让特亲王或帕尔马公主的子孙们撰写的回忆录和书简,他们也许出身在平民家庭,但隔着一层黑幕,谁也看不清楚,如果借助一个名字的光辉,追溯以往,就能发现在这些或那些盖尔芒特身上表现出来的某些神经质的特点、恶习和放荡行为,是有其深刻的根源和悠久的历史的。从病理学观点看,他们和今天的德-夏吕斯先生、阿格里让特亲王和帕尔马公主可以说没什么两样,世世代代都引起他们通信人的不安和兴趣,不管是帕拉蒂娜公主③和德-莫特维尔夫人④以前的还是利尼亲王⑤以后的——
①坏家伙希尔贝是盖尔芒特家族的祖先。
②戴奥多尔是基督教史上几位教皇的名字。
③帕拉蒂娜公主(1652-1722),巴伐利亚公主,路易十四的兄弟奥尔良公爵的妻子,她的书信揭示了路易十四亲政时的有趣的细节。
④德-莫特维尔夫人(1621-1689),法国回忆录作家。
⑤利尼亲王(1735-1814),十八世纪法国最有才华的人之一,著有军事,文学等作品。
此外,我对历史的兴趣不如对美学浓厚。德-盖尔芒特夫人的客人外貌毫无光彩,智力不是低下就是平庸,变成了现实中的人,因此,当我登门拜访德-盖尔芒特夫人,踩上门厅前的擦鞋垫的时候,并不觉得来到了美妙的名字世界的门口,反而觉得走到了这个世界的尽头,可是,听到德-盖尔芒特先生列举了那么多名字,我又感到这些客人仿佛是脱离现实的人了。就拿阿格里让特亲王来说,当我听到他母亲娘家姓达马①,是莫代纳②公爵的外孙女,他就立即摆脱不让人认出他真相的外貌和谈吐,就象摆脱一个与他日夜作伴的不稳定的化学物质一样,去和不过有一些爵号的达马家族和莫代纳家族结合,形成一个更有诱惑力的组合体。每个名字,受到了另一个名字的吸引,即使我从没想到和这个名字有什么联系,它会离开它在我头脑中占据的暗淡无光、一成不变的位置,去和莫特马尔家族、斯迪阿尔家族或波旁家族会合,和它们一起画出有最佳效果和千变万化色彩的系谱图。就连盖尔茫特这个名字也一样,只要听到它和那些曾断了香火,复燃后火苗更旺的显赫名字有联系,我就觉得它又得到一次新的充满诗意的确认。我最多可以看到,在高傲的系谱树干上长出一个花蕾,开出一朵鲜花,那是某个贤明国王(如亨利四世)或杰出公主(如隆格维尔公爵夫人)的面孔。但我觉得,这些面孔和客人们的有所不同,没有受到世俗偏见和平庸社交观念的毒害,仍保留着美丽的图案和闪烁不定的光泽,它们和名字一样,色彩各异,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从盖尔芒特家族系谱树上脱落下来,不会用不熟悉的不透明的物质打搅那些不断更迭的、五颜六色和半透明的花蕾。这些花蕾在玻璃树侧开放,正如耶稣的祖先在画有热塞树③的古教堂彩绘大玻璃上开放一样——
①达马家族是法国最古老的家族之一,长子系在1423年断嗣,幼子系有二十来个子系。
②莫代纳家族是意大利最古老的家族之一。
③热塞被看作是耶稣的祖先。在中世纪教堂的彩绘大玻璃窗上,常画有热塞树,示意耶稣的家谱。族长热塞仰天躺在地上,头部(或胸部)长出一棵树,每根树枝代表耶稣的一个祖宗,树顶盛开一朵花,圣母怀抱小耶稣坐在花中。
我好几次都想告退。我完全有理由这样做,因为这次聚会由于我在场而变得毫无意义。然而,长期以来,我却一直把这种聚会想象得无限美好,我想,若是我这个碍手碍脚的旁观者不在场,聚会就会变得有意思了。至少,我一走,就没有旁观者,客人们就可以开秘密会议,举行秘密仪式。他们聚集起来就是为了这个,显然不是为了谈论弗兰茨-哈尔斯,或议论某某人小气,不是为了用资产阶级方式说长道短。他们尽说废话,可能是因为我在场。看到这些美丽的贵妇由于我在场而四分五裂,身在圣日耳曼区独一无二的沙龙,却不能过圣日曼区神秘的生活,我感到非常内疚。我时刻都想告辞,但是,德-盖尔芒特先生和夫人都表现出高度的牺牲精神,竭力将我挽留,不让我离开。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好几个穿戴入时、满身珠光宝气的贵妇,怀着迫不及待、兴高采烈的心情前来参加聚会,并没因聚会的索然寡味而失望(由于我的过错,这次聚会变得和在圣日耳曼区以外任何地方举行的聚会毫无二致,正如巴尔贝克海滩和我们看惯了的城市毫无不同一样)告辞时,依然兴致勃勃、千遍地感谢德-盖尔芒特夫人让她们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好象我不在场的那些晚上,也没有其他事可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