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卫靳岭永远记得在书上看到关于“天敌”这个名词的解释之一是——彼此都非常讨厌,怎么也合不来,每每见面就像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似的两人。
他之所以会对这个词汇记忆深刻的原因,就在于他有一个“天敌”。
向来总能和他人相处良好的卫靳岭,就是看那个家伙不顺眼到了恨不得把他丢到太平洋的程度。
外人看来,他和那家伙的感情照理来说应该是要很好才对;无巧不成书,两人是对面邻居,双方家长又是自高中时代的好朋友,四人还曾经相约若产下一男一女,就要进而当起亲家。
有了这层指腹为婚的缘分,两人就算后来都不幸是男孩,也不至于会莫名其妙地成为死对头吧?
其实在两人孩提时,也曾因为父母的关系而感情好得如胶似漆,但这份青梅竹马式的情感却在两人升上国三时产生变化。
小孩子吵架是最会互相记恨的,尤其是那种为了些小事经年累月的仇恨;然后,在发生口角时,只要有一方提起陈年旧事,这场原本只是口头骂个两、三句就能结束的争执,自动会演变成一场严重的世纪大对决。
敌视的火花就是在这一连串不曾终止的小争吵中摩擦出来的,而这些小争吵十之八九通常也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已。
当然卫靳岭也曾静下心仔细想过,为了这些搬不上台面的琐事吵得这样不可开交,好象是太愚蠢了些。
可是,要教他跟那个明明比自己小六个月、却总是一脸傲气十足的混蛋主动和好?想都别想!更不要说他明明比自己小,还有一张跟女孩子没两样的俊美脸孔,居然拥有比自己更高大而结实的身材。
而且,那位一直在师长和同学面前扮演好学生的青梅竹马,只有在他眼前才会表现出真实的恶劣脸孔,教他要不气都难!
另外,加上他三不五时就会“陷害”他,要让自己不恨他,着实是件比登天还困难的事。
不,其实该说他和柳冰雾交恶的肇端,就是方才提起的陷害,而其后不断的争执,不过是雪上加霜而已。
总而言之,种种原因凑在一起,他们感情恶化的情况是相加又相乘,卫靳岭对他这同年玩伴的不满自然倍增千万倍。
他们虽非天生的天敌,但在长年的相处后,交恶却是不争的事实。而以目前的状况看来,做一辈子的宿敌似乎已在预料之内。
* * *
偌大的足球场上,一群身穿球队制服的高中男生,正在夕阳余晖的照耀下挥洒青春的汗水。
精心整理过的人工草皮在被践踏后,显得有些凌乱不堪,而大半已体力不支,必须拖钉鞋走、奔走其上的队员,更是加速草皮的破坏程度。
一发现这件事,身为足球社队长的卫靳岭立刻下令要所有的队员到跑道上集合,避免使足球队最重要的草皮再度受损。
“喂!别偷懒!”瞪着想钻进视野死角的两名一年级队员,卫靳岭光火的对他们大皱其眉,“叫你们到一旁集合可不是要解散,这么急着想回家做什么?”
“没、没有这回事的!学长。”
其中一个学弟立刻忙不迭地摇头否认,而另一位也附和似的小跑步上前。
“那就给我过来,好好练凌空盘球。”
“是!”
“真是的,才进社团就这么松散。”卫靳岭一边眼观八方的注意着所有队员的练习状况,一边忍不住低声嘀咕。
现在是第一学期开学的第三周,升上二年级后即被任命为足球社社长兼队长的卫靳岭,正努力的训练十五个新进队员,希望他们能早一点进入状况。
拥有优良历史的足球社,一向为学校争取到不少奖杯,因此有不少各地的足球保送生皆进入这所高中。
要带动这群专长本来就是足球的热血高中生,队长除了必须要有卓越的精湛球技外,还得拥有领导人的领袖气质。
幸运的是,在国中及高一分别得过几次最有价值球员的卫靳岭,似乎不需担忧这个问题;男人天生有着服从强者的倾向,因此不管他的命令有多严苛,都毋需担心有人会不服他的带领。
“靳岭,你最近好象很快乐。”一名和卫靳岭同班的同学盘着球靠近他后,以不大不小的声音问道。
“咦?”
将足球从后脚跟往上一顶,越过头,然后由膝头接住、并怔忡了一秒钟后,卫靳岭才搞清楚这个问题是冲着自己来的。
“没错,没错,队长,是不是有什么好事?”
“耶?什么好事?我也要听。”
“ 唆!我是在问队长啦!”
“对呀,靳岭,你最近到底是怎么了?”同学再度锲而不舍的追问。
“喂!你们!”卫靳岭忍不住斥责起这群精神开始涣散的队员,脚下仍不忘一边盘球,“不要说些有的没的!”
“那到底是为什么?你快招,我们就放你一马。”仗着三年级的身份,另一位急忙趟入这浑水的学长逼供道。
“没什么啦!”卫靳岭死命的摇头否认。
“该不会是跟我上礼拜在车站看到的那个六班女生有关吧?”
“女生?队长,你的女朋友?”
“耶?真的?”
“什么什么?我也要听!”
一群人七嘴八舌的在场边就交谈起来,看样子,他们八成是没心情练球了。
瞥了眼手表上的时间,再看看这群不是被外务影响就是体力不济的队员,卫靳岭叹了口气,单手一挥,宣布解散。
“今天到此为止,值日生把球收一收,记得社办的门要锁好。”
“是!”
回过头来,卫靳岭瞪着眼前几位不愿离去、还等着他的回答的队友,遂开口:“你们那么八卦做什么?”
“什么八卦?请说我们关心同学。”
“没错!赶快招认吧,那个六班的女生是不是你的‘那个’?”
“什么那个、这个的?别用这么难听的话形容。”
“那到底是不是?”
卫靳岭知道如果不给这些家伙一个满意的答复,他绝不可能从人海战术中脱身。抓了抓一头被汗水染得湿渌渌的头发,他在心底重重长叹之后,才不甘不愿的点点头,承认队友们好奇的臆测。
* * *
虽然已在艳阳下大量消耗体力,但卫靳岭不愧是正值精力无处发泄的高中生,在冲了个凉之后,又是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
脚步轻盈的朝着位于学校对面的速食店走去,他一眼就看见坐在窗边、蓄着中长发的女孩。
清秀的外表虽不若当下一般男孩最偏爱的醒目,但他就是喜欢她那种即使盯着看上一整天也不会烦的长相。
喜欢上不同班的沈竹语是一年级下学期末时的事了,在此之前,他就因校庆的关系认识她。
就在一年级下学期即将结束时,他成了足球社的社长,而她也在学生会担任会计后,两人的交流逐渐增加;不知不觉间,他发觉自己慢慢喜欢上这个总是和自己有着聊不完话题的女同学。
不太想让那群好事的朋友得知他有女朋友,但现在再怎么后悔都来不及了,过两天一定有人粘着要他介绍她。
“抱歉、抱歉!你等很久了吗?”
这种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他也觉得老是因社团活动冷落她的自己很过分,可是每回只要一练起球来,时间都被抛诸脑后。
“真的很对不起,每次都让你等老半天。嗯……电影让我请客当作陪礼好了,我们走吧。”伸手拿起桌上已整理好不知多久的托盘,他率先往垃圾桶走去。
两人在一个多礼拜前即相约要一同去看场刚上档的动作片。
“靳岭!”沈竹语从身后叫住他,“我有话要跟你说。”
那不寻常的语气,让卫靳岭顿时止住了才迈开的步伐;手中仍握着托盘,他转过身子。
“怎么了?”
“你先坐下。”
气氛诡异得很,丝毫不像正要约会的情侣间该有的。
心底涌起一股无可名状的不安,他突然觉得这家店的冷气开得太强了些。
把托盘放回桌上,他表情木然的拉开椅子,冷静得连自己都深觉不可思议,在一脸严肃的沈竹语的对面坐了下来。
那双他最喜爱的大眼睛直直盯着他,视线向下移,他发现她吸了一口气。
“我们……”沈竹语凝视着眼前还是自己男朋友的少年,虽有些不忍,但仍狠心的开口:“分手吧。”
“啊?”
“我们分手吧。”她面无表情地重复。
要说他对她的要求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是骗人的,在她以异乎寻常的口吻叫住他时,他已先做了最坏的打算。
只是,不管事前预先做了多完善的心理建设,当现实来临时,还是比想象中多了抹残酷的滋味。
“为什么?”
一看就知道她不是开开玩笑或是一时心血来潮才如此要求的,卫靳岭索性省去打迷糊仗的时间,直接切入正题。
虽然她不是他第一个交的女朋友,但他真的很喜欢她,说什么也不希望这段感情轻易的付诸流水。
如果两人之间只是一点小误会,或是一些不起眼的小摩擦,他相信要解决是很轻而易举的。
“我无法忍受你把足球看得比我还重要。”沉默了好一会儿,沈竹语缓缓地、一字一句地道出他想知道的理由。
“没有这种事!”卫靳岭的身躯几乎是同时整个向前倾,双掌拍在桌上,发出一个惹人注目的声响。
“这已经不是你第一次因社团活动而迟到。从我们开始交往算起,只要有社团活动的日子,你没有一次不让我等上两个钟头的,而且爽约的次数也不在话下。你还要我忍受到什么时候?”
“可是我真的很喜欢你……”
“每回你都向我保证绝对没有下一次,然而你有哪回是说到做到的吗?我没自信跟只会说说的男孩子交往。”
“但……”
“你似乎只在意足球,其他的事……甚至包括我在内,都排在第二顺位以下,不是吗?”
“我喜欢你呀!”卫靳岭豁出去的极力表白。
其实这个问题他们已经讨论过成千上万遍了,他也比任何人都明白做不到承诺、该被千刀万剐的是自己;可是每每当他一头热的栽入社团活动时,和她的约定就会不受控制地消失在九霄云外。
“拜托,给我最后的机会,以后我一定信守承诺,绝对不会迟到或爽约的。我真的很喜欢你,我不想因为这样而跟你分手!”
“我们还是分手比较好。”沈竹语不为所动,依旧断然地坚持自己的决意,“我不想重蹈覆辙。”
她曾经很喜欢这个充满朝气的男孩,喜爱他那为了自己的兴趣全力以赴的模样,喜欢他那双熠熠发亮的黑眸,也着迷他迎向阳光那副自信满满的坚毅。
不过,在发觉他的心思一直只在足球上打转后,她知道自己绝无法忍受必须退居第二的顺位。
“再给我一次机会就好了!”卫靳岭仍不死心。
“对不起。”沈竹语毫不犹豫的回答。
被彻底拒绝,完全不留余地的无情,像是一道巨响轰的一声,震得他脑中一片空白。
虽然有人说过初恋的失败会是一生的痛,但对卫靳岭而言,这场只有短短三个多月的恋情自此消失所带来的痛苦,远远胜过那仿佛如梦幻般的初恋。
他从来没对一段感情这么全心投入过,虽然女方感觉不到他的心意。
“抱歉,我们就到此为止吧。”有些不忍地看了他一眼,沈竹语拎起自己的小提包,“那我先走了。”
“等一下!”虽然他不愿这样想,但有件事他必须确定,“有一件事,我希望你至少能坦白回答。”
她点点头。
“唔……”似乎有点难以启齿,可是他是有充分的理由怀疑的,“你要求分手的这件事……和……应该和柳冰雾那家伙无关吧?”
沈竹语瞬间掠过讶异和一丝欲言又止,也许是诧异他会这么问,或者是不解他为何能指名道姓,但她并没有多言。
虽然没给予正面回答,但这已经等于直接告诉卫靳岭正确答案了。
双手紧紧握拳,他才克制住想要嘶吼的冲动。
“为什么?”卫靳岭像是在问她,又像是自言自语的低语。
他每一次的恋情都是葬送在青梅竹马的柳冰雾手中。
这简直就像是有计划的横刀夺爱。从国中开始,他所交的每个女朋友,最后都是因为柳冰雾的半路杀出,使得恋情无疾而终。
这次显然也没例外,又是柳冰雾刻意的“陷害”。
起初他不愿这么想,但身为学生会会长的柳冰雾的确可能因近水楼台而对同为学生会干部的沈竹语下手;加上他没有一次不觊觎他的女朋友,所以这份怀疑并非无中生有。可无论如何,他还是希望这只是自己多心。
然而,让卫靳岭更感到现实残忍的是——他最后的一丁点期望,就在沈竹语昭然若揭的回应下荡然无存。
沈竹语音量不高不低,却真心的回复:
“在你因踢足球而无法顾及我时,是会长在一旁帮助我、拉我一把的。我需要的是能在必要时待在我身边的人,而不是一径只会往梦想冲刺的人。”
* * *
在独自落寞看了场电影后,卫靳岭意兴阑珊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全心投入的恋情,会换来这种凄惨的下场。
才刚被朋友逼供出女朋友的存在,还因那种甜蜜而在心底笑不拢嘴而已,下一秒他就跌入失恋的深渊。
夜晚的路灯将他的影子拖得细长而模糊,更是增添了忧郁的气氛。
事情的发展一向都莫名其妙,在他全然看不到的地方,柳冰雾就仿佛铁了心要跟他作对似的,一再的做些会让他恨之入骨的事。
卫靳岭踢着路上的小石子,心情还沉在乌云密布之中,人已经来到自家家门口。
不知该不该说是上天捉弄,他正巧撞见也刚回到家的柳冰雾。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你!”声音是从牙缝中硬挤出来的,卫靳岭有种想上前揍他一顿的冲动。
“干嘛?”杵在自己的家门口、手上拎着钥匙的柳冰雾,也没给卫靳岭好脸色看。
柳冰雾秀丽的眉斜斜朝上,向来被誉为天使般绝色的脸蛋此刻也扭曲变形。
和卫靳岭充满阳光和活力的气息全然相反,柳冰雾给人的感觉像是位风度翩翩的贵公子;如果说卫靳岭是骑士的话,他就是王子。
俊秀清丽、温文儒雅、知书达礼等形容词,用在柳冰雾身上是再适合不过了。
但在此时,同学师长所熟悉的和善的柳冰雾不复存在。
就像是动物遇到天敌一样会有的反应,现在在卫靳岭身上只找得出警戒、敌意,还有一丝明显的火药味。
两人不由自主地站定脚步,相互的瞪视中,激烈得几乎溅起火花。
明明都已经到家门口了,却没有人愿意先移开视线进门,仿佛谁先抬脚,谁就是逃窜的丧家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