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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访广岛(6)

时间:2023-03-07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大江健三郎 点击:


  我跟随院长巡视了病房。一位老人无力地仰卧在床上,用沙哑的嗓音跟院长打招呼。他干巴巴的黑皮肤上,沾着一些剥落的皮屑,像搓碎的纸片一样。他极力想露出微笑却没有成功。昨天和平游行时,这位可怜的老人也曾努力试图挥动双手吧。想到这儿,我心里一阵酸楚。院长已经送走了许多比这位老人的病情还重,身患癌症、白血病的老人。对这些老人来说,留给自己的只有绝望。如果和平游行的人们知道,这些身患原子弹爆炸后遗症,濒临死亡的绝望中的老人,正满怀信赖与期待地向他们挥动着双手的话,有谁会不感到愧疚呢?

  一位女病人呆呆地站在走廊一角,正失声啜泣着。她是喜极而悲。因为住院后,她第一次走了10米远。“院长,我太高兴了!”女病人淌着泪,哽咽地说。听到这儿,身材高大的重藤院长那牛一般的眼中露出忧郁而慈祥的目光,这目光使我难以忘怀。

  一旦白血病发病,病人可依靠药物恢复半年到一年,但也只能多活这一段极短的时间。当白血球再次增多时便无法医治。重藤院长怀疑,白血球得到控制后却又再次恶化,最终导致死亡的原因,会不会与现今药品在使用方法上的失当有关。我同样不能忘记,当院长谈起白血病病人时,他悲哀的眼神里深藏着无边的黑暗。院长自己也是原子弹受害者,他也曾亲眼目睹过那人间地狱的一幕。然而他以人类的尊严,同存在于人们体内的原子弹爆炸后遗症顽强地斗争直至今日。他正是一个广岛所独有的人,一个广岛式的人。

  和平公园,晚上7点15分。月亮还未升起,淡淡暮色中,坐满草坪的与会代表们的身影宛如黑色的浪涛。他们都很紧张。还没宣布开会,以慰灵塔为背景的讲台上,椅子都空着。“全学连”六十几个学生占据了代表与讲台中间的空地,正在高呼口号,并试图进行演说。大会方面正用麦克风劝告学生撤出,严禁代表受其挑拨采取行动。学生们唱着国际歌,一辆小货车停在中间,“全学连”的领袖站在上面,手持麦克风高声朗读《告第九届禁止原子弹氢弹世界大会所有与会工人、学生、市民书》。“置全世界人民反对战争、要求和平的强烈要求于不顾,第九届禁止原子弹氢弹世界大会在最后关头仍问题百出。他们虽以多数票决定将大会举办工作全权委任给广岛禁止原子弹氢弹协议会,但到底又决定了什么呢?面对迫在眉睫的反战和平斗争,又怎样说已经端正了方向、明确了态度呢?”在他们背后,是一群敲着有柄单皮鼓进行祈祷的僧侣,半空里直升飞机盘旋着,烟花腾空而起。代表们高呼“和平,和平”的口号想要盖过学生们的歌声。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弥漫了整个公园。公园四周,右翼团体的宣传车在《军舰进行曲》中行进着。和平公园整个被绳索拦住,只许代表和记者入内。市民们汇集到绳索外侧,默默地注视着里面的情形。

  7点25分,数百名警察从广场正面的建筑物的下方鱼贯而出,好似团体参拜慰灵碑一般直奔慰灵碑。有人鼓起掌来,原来是坐在草坪上的代表。我感到十分震惊。学生们一下子被冲散了。从讲台到公园入口一百多米远的距离,警察追赶着学生,到处是叫声,一片混乱。“别让学生过来!”坐着的代表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被警察追得四处奔逃的学生又被撵了回去。学生阵营瞬时间被捣毁了。他们向讲台上记者集中的这边逃来。我和一部分记者也被卷入混乱之中。我跪倒在地上,被撞伤了。从我身旁跑过去的一个学生像橄揽球赛中狂奔的得分手一样,在绳索和代表之间迂回奔逃。他突然摔倒在地上,被警察追上了。“是哪个代表下的脚绊!”这个念头猛地从我脑中闪过,我感到非常难受。学生们全都被追散了,代表们又鼓起掌来。我又一次大为震惊。代表们何以对学生怀着如此强烈的敌意,到底为什么?躲过警察追击的一个学生越过绳索跑到市民当中,他忿忿地叫道:“警察守着共产党开会去吧!”已经早有传闻,是共产党的国会议员团叫的警察。

  学生们撤走之后,共产党国会议员团首先被代表们热烈的掌声欢迎上台。接着是外国代表。7点50分,讲台上的位子已经坐满。广岛禁止原子弹氢弹协议会的伊藤事务局长致开幕辞。“我们决不满足于以这种形式召开大会。如果条件齐备,我们随时准备将大会交还日本禁止原子弹氢弹协议会举办。”掌声过后,进行默哀。晚上8点,一轮满月升起。伊藤事务局长身后,扭曲的拱形屋顶的钢筋框架在月光下闪耀着柔和的光辉。在这默哀的两万人当中,唯有伊藤事务局长和森泷代表理事将要面临最为严重的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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