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枫轩原创文学网 - 纯净的绿色文学家园 !
雨枫轩

像来的时候离开(2)

时间:2008-11-26来源:红袖社区 作者:凌十 点击:

 在自己打呼噜被声讨过之后,胡兴国就开始瞧不起他的三个同学,尤其是王冬。在他眼里,王冬是跨专业的,中文功底差,还不务正业去教外国人普通话捞外快,还通过外语导游的考试假期去做导游……现在又抢了他的女朋友。这更凭添几分他对王冬的恨意和妒意。
  胡兴国情场上的屡战屡败一开始还让他相当沮丧和气馁,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挫败感”就转化为一种习惯。就像人吃饭咬到了石头,他会本能地把石头吐出来,漱漱口,再继续往嘴里添饭。胡兴国也是这样。不同的是,他在下次吃饭的时候不会比以往更留心一下石头。所以,当他一如既往地以同样的方式向女孩子发出冲击的时候,他碰到的一块石头,就大得足以要把他噎死。
  这块飞过来的石头是从王冬那里开始的。
  五
  王冬是个上网狂人。不过他从来不见网友,也不会跟对方透露自己更多的信息。可有一天他被一个网名叫做青青的女孩缠得没有办法,就第一次把宿舍的电话号码留给对方。从他的经验来看,女的一般不会那么大方,一是因为电话费,二是因为她本身的矜持和本能的自尊。即便对方留了电话给她,她也不会轻易主动地给陌生男性打电话,从彼此的出现到彼此的消失她都不会使用那个电话,所谓的空留罢了,就像王冬从来不会拨打那些女孩子留给他的电话一样。
  所以,王冬万万没有料到他第一次把电话号码留出去,对方就果真打了进来。大宁接过一回青青的电话,对方说要找Michael,大宁说这里不住外国人。青青肯定地说,我不找外国人。没错,就是这个电话号码,Michael留给我的就是这个电话。后来大宁知道怎么回事之后把王冬骂了一顿,说宿舍电话是公用的,不应该把号码留给网友。王冬对此表示歉意,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除了夹起尾巴,他不能再做些什么说些什么来弥补。
  奇怪的是,青青总在王冬不在的时候打电话进来,接电话的人总是其他三人。大宁和李文光接电话没什么,不过就像接了个打错的电话一样,说Michael不在,哦,他回来我告诉他。就挂电话了。
  胡兴国一接电话,问题就来了。那天刚好就他一个人在宿舍。他拿起话筒,接听青青的电话,就信口开河地跟青青扯开,说,你好。怎么又……是你啊?你是不是……真的那么喜欢王冬啊……对,他叫王冬。他玩去了。……我叫胡兴国,是他同学。……我不出去玩,我……跟他们不一样。……我在看书……,在看……,说你也不懂,……不是瞧……不起你,是我看的书很专业,……好,我告诉你,书名叫《存在与虚无》,……是法国著……名的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写的。……什么是存……在主义?……是这……样,很简单……
  故事就这么热烈而雷同地开始。这个文秘大专毕业的青青出于对自己学历的自卑,本能地因为胡兴国所表现出来的才气、勤学和耐心,而对他产生好感。在这次电话之后,青青再打电话进来,她要找的对象就不再是什么Michael,而是胡兴国了。胡兴国就此从背景中突冒出来变成特写人物,而王冬则从原来的前景遁形敛迹,消失在天边的地平线上。
  其实,王冬的经验一点没总结错,他有一次就从他们两个煲的电话粥中闻识,青青其实是一直在用办公室的公家电话给胡兴国打的电话。王冬暗笑着想,胡兴国,好啊,你就等着吃苦头吧,青青肯定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放寒假的时候,胡兴国按照在电话里与青青说好的,他特地坐火车到N城,见了青青。
  胡兴国对青青的第一印象是,她要比他以前交往过的女孩子漂亮,而且她既不像巴萨那样整天抖着刺猬皮顶他,也不像乐融融那样整天缠着要浪漫,更不像范红那样无风起浪。他觉得来N城见青青是来对了。可胡兴国并没有想到,他只不过步入当初巴萨所说的套子里罢了,青青并不是因为爱胡兴国而接受他,而是因为需要而接受他。青青觉得,虽然胡兴国简单得近乎愚笨,博学得近乎呆滞,好像他来自另外一个世界一样,他与现实关系无关,与人间烟火无关,但是他不仅为人本分,会一直对自己好,而且也有发展潜力,更何况她更喜欢这么一个高学历的男朋友给自己做做门面,如果可以,她会由门面把他转到门内。
  在N城不短的时间里,青青带着胡兴国出入各种场合与她的朋友聚会,并且在介绍胡兴国的时候总是加重语气说:这是我男朋友,现在是G大学的研究生。青青的男女朋友们都没有真正接触过一个研究生,不知道一个研究生的现在和将来都意味着什么,他们对他们俩儿的仰望令青青十分满足,胡兴国确实在她的脸上贴了一块金。
  一个星期之后,胡兴国发现,青青既不对萨特感兴趣,也不对海德格尔表示喜好,胡兴国给她带过来的书,她一本都没有翻过。它们被青青扔在桌上。一堆红红绿绿的通俗杂志和《N城广播电视报》要么把它们压在下面,要么把它们挤在一边。哲学的高贵气息就此窝窝囊囊地被大众趣味无情消解,那些被挤压的书让胡兴国想起范红拍在他书桌上那团抹布一般的钞票。他也想起了巴萨说过的他内心上并不爱她的话,青青其实也并不爱他,她爱的是他的“身份”所带来的虚荣满足。他第一次实实在在地知道自己挪错了棋子,王冬递给他的,确切地说他从王冬那里抢过来的,并不是什么香饽饽,而是一个烫手的山药,此时让他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春节将近,胡兴国要回家过年。青青也想跟着回去见他的父母。只有在这个时候,胡兴国才被逼到死角,决定放弃这个烫手山药。如果胡兴国编一个什么理由,事情也就没有了后来的惨烈。偏偏胡兴国天生不会编。在一个阳光好得过分的日子里,他站在一棵还开着黄花的黄槐的树影里对青青说,青青……你不……能去我家,我们不……合适,我们还……是分手吧。
  像所有爱情故事的分手场面一样,此话一出,双方都静默着,等待着不管哪一方情绪的首先爆发。一阵风吹过,有黄槐的黄色花瓣零星地飘落在他们的头发上,他们的衣服上。
  青青知道胡兴国老实,本来认定胡兴国是她的瓮中之鳖,根本没有料到这只鳖不仅会将瓮掀翻,而且还咬了她。青青面对眼前的胡兴国愣怔着眼睛,陡然觉得他就是一只鳖,肚肥脚短,尖着嘴巴吐着泡沫在对她讲话,说要与她分手。她喜欢胡兴国,但还不爱他,不过再怎么也不应该轮到他来提出分手。鱼鳖抛弃孔雀,这是对美丽孔雀的最大否定和嘲讽。她要把这只鱼鳖啄死。反应过来之后,青青愤怒地瞪圆眼睛,气得全身的美丽羽毛都在抖动,她甚至能感觉到有几根羽毛被她抖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无暇顾及羽毛的掉落,上前就“啪”地一声将五根粉红的指印贴在胡兴国的脸上,再使劲推他。胡兴国往后踉跄几步,最后一个趔趄摔倒在路边的一丛枸骨上。青青啐着他,狠狠地‘咬紧牙齿地对他说,我决不轻饶你!然后就“咯咯咯咯”地蹬着高跟鞋,转身消失在不远处的几棵被剪成圆形的尖叶木犀榄中。
  胡兴国从枸骨丛滚落到旁边的花叶女贞上,脸和手背被枸骨坚硬而尖利的树叶和树枝划破,鼓起好几条血印,疼得他龇牙咧嘴。在他的老家和G城,他都没有见识过这种叫枸骨的植物,它的齿叶像蝙蝠的翅膀一样丑陋,对周围柔软的一切虎视眈眈。
  他从未那么狼狈过。他厌恶地看着枸骨爬起来的时候,有四五个路人在奇怪地看着他沾着黄槐花瓣的头发和脸上手上的血印,以及耷拉在他肩上的夹克衫。他用流着血的手捂住脸,感觉那五个指印和血印烫得像火棍在滚压。不过他并没有想象中的沮丧。他想,还好,青青的眼里只有愤怒没有伤感,他只是伤害了她的自尊,并没有伤害到她的心,这么简单的分手挨一下痛无关紧要。而且,这是他第一次跟一个女孩子提出分手,他还暗里尝到了某种快感,也能体会到范红“啪”的一声潇洒而又干脆地将钞票拍在他面前的感觉。

 事情当然没有胡兴国想象的那么简单。开学一个星期了,三个舍友还是没有见到胡兴国的身影,据说是请了病假。他们很矛盾,一方面担心他出事,另一方面又不希望他来。他们现在落得清静,终于可以不用带耳塞睡觉,磨得耳朵发红;终于可以早上准时被学校的起床号吹醒,不用每天早上搞得一片鸡飞蛋打地赶着去上第一节课。
  胡兴国再出现的时候,大家看到他头部和手背都缠着绷带,走起路来右腿一瘸一瘸的。他的精神很差,看人的眼睛躲躲闪闪,脸色比以前更暗黑,口吃也更严重,嘟嘟囔囔的自言自语也更多。对于落得如此下场,胡兴国直至毕业也不曾对任何人提及受伤的原因和经过,他只让大家看到了一个结果。有一次范红多嘴问了他一句怎么受的伤,他睥睨着范红,鼻孔里哼出一句,这关你什么事啊?范红之后就变透明一边去了。
  过了两个星期,胡兴国的绷带已经拆除,腿也不瘸了。可他的麻烦事并没有随着他头上绷带的拆掉而消失,也并没有因为他的伤愈而结束。
  有一天,青青又打电话到306室,胡兴国明明在旁边,就是不敢接电话,跟李文光悄声说,要……是青青,就说我不……在。青青跟306室的人都已经很熟,她在听筒里大声地对李文光说,胡兴国竟然关了手机。他想逃?门都没有!我怀孕了,麻烦你帮我叫胡兴国来N城陪我去医院,要不然我就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给他看看。胡兴国一听李文光的转述,只感觉晴天霹雳,脸都白了,他头皮发麻,大腿根发颤,好像随时都要昏厥过去。
  李文光最近研究佛教,他小心翼翼地问胡兴国,你不会真的不要这个孩子吧?佛讲儿女与父母有四种因缘,所谓的报恩、报怨、讨债、还债。若这个小孩是来报恩的,你堕胎就是杀了他,恩变成仇;如果是来报怨的,仇恨就更深了。讨债、还债再加上命债,因果通三世,冤冤相报没完没了……胡兴国不相信什么生死轮回,不相信什么地狱和天堂,他打断李文光意犹未尽的话,斜着眼睛厌烦地对他说了一句似乎不搭边的话,上帝死了!
  胡兴国再度请假,又打电话跟父母要了一笔钱,才服服帖帖地同时又战战兢兢地赶着坐火车到N城去。
  经过青青这一关的磨难,大宁三个心里都非常同情胡兴国,关心他,主动跟他说话。但胡兴国从来就是一个骄傲的人,他不想成为被同情的对象,不想以弱者的身份出现在他的同学面前。他早就不把他的同学放在眼里,他觉得王冬基础太差,读书太浅,眼光太短;大宁已有家室,整天电话里跟老婆鸡零狗碎,显然是一个被家庭和学业双重折磨的悲惨不堪的男人;李文光钻研文艺心理学,主攻荣格的原型理论,还鬼迷心窍地立志成为中国大陆的第一个占星大师,走的是歪门邪道,迟早要走火入魔;范红则执着于对斯皮瓦克批判殖民地权力话语的研究。胡兴国从来不看好女性搞什么学术,尤其在他接触了青青之后,这种体会尤为深刻。所以,在他的同学面前,他认为他完全有资格继续保持他的骄傲。
  六
  大宁几个觉得非常纳闷,胡兴国竟然可以跟武侠小说中的人物一样,能保持从小至大一成不变的性格,马克思关于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的理论在他身上似乎完全失效。他生活在现实环境之外,他的成长环境不知在哪个环节上被封闭了起来,呈现出一种成长被阻隔的状态。所以,李文光甚至说,我真想认识他的父母,想知道怎么样的父母才会有胡兴国这样的人。
  在一次《中国古典美学名著选读》的课上,老教授慢悠悠地讲到,他至今不能理解王国维的“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大家正等着他接着说下文,这个时候胡兴国在下边座位上,鼻孔里出气,带着不屑和嘲笑,轻声说,哼,这个都不……懂。老教授看了看他,微笑着,继续说:王国维的“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在理论上是分得很清楚的,但是在实践中却无法行得通。我们面对大海,感觉心旷神怡,这时候我们究竟是处于“有我之境”还是“无我之境”呢……
  胡兴国没有料到老教授后面的这些话,窘得把头埋到桌底,黑黑的脸上不知道是否泛起愧意。
  在课堂上,也不管是专业课的小课,还是公共课的大课,除了英语课,胡兴国为了锻炼自己的胆量,为了克服自己口吃的心理障碍,也为了表现自己的博学和独到,只要有老师提问,只要他有问题,他就从来没有放过任何发言的机会。
  小课上,作为同班同学的大宁他们以及上课的教授,对胡兴国的口吃还可以习惯。但是王冬就从来没有听懂他发言的时候都讲了什么,往往是听了前面的两句之后精神就开始涣散。所以对教授能够总结胡兴国的发言,王冬总是钦佩不已,不知道教授是怎么听懂他的发言的。一到大课,中文系的全体研究生就都苦了。每次胡兴国一站起来,还没有发言,大家就嘘声四起,接着整个教室里就只剩下讲台上的教授在听胡兴国断续而又不慌不忙的发言。
  马丽教授作为在G城的兼职播音主持,她在讲授大课《唐诗宋词鉴赏》的时候,就没有料到她提的一个关于李清照的问题,会让她自己和胡兴国都窘迫不堪。在一片吵杂声中,胡兴国就李清照的《孤雁儿》谈了自己的看法,说,我……认为……这首词的艺……术特点可以归纳为……四个,一是活……用典故,以……故为新。比如,李清照把……“笛……声三弄”、“吹……箫人去”以及……折梅赠远等组……织在词中……马丽教授没有叫其他同学保持安静,她既怕自己分心听不懂胡兴国的发言,又怕胡兴国和其他同学注意到她的不耐烦和紧张。
  过了大概十来分钟,胡兴国才结束他的发言。马丽教授的倾听完全无效,她脸上显出极不自然的尴尬表情。她努力,她调动注意的每根神经,但是她根本听不懂他的发言。她在讲台上如坐针毡,她迅速在大脑里组织语词,停了一会儿,最后才不得不操着她那无可挑剔的普通话说道,这位男同学勇气可佳,谈了很多自己的看法,不过不好意思,老师一点都没听懂你的意思……此话一出,立刻招来阶梯教室里全体学生的哄堂大笑,窘得两个人脸上青一块白一块。
  从那以后,马丽教授每次在上这一年级的课之前都很紧张,她不知道胡兴国会在什么时候突然举手要求发言。他要是举手,她就喉咙发干,手心出汗,脸上颜色不一。她跑去问胡兴国的导师是怎么听懂胡兴国的发言的,老教授说,我并没有完全听懂他的话。主要是耐心,不过最主要是我的普通话不那么好,哈哈哈哈,是马丽教授您的错,是您的普通话太标准了!哈哈哈哈……马丽教授这才知道,原来普通话太好也不完全是一件好事。
  好在马丽老师的课只持续四个星期就结束了,要不然她非得像大宁三人那样导致心理障碍不可。
  几次大课之后,美学专业的一个研究生跑到作为班长的大宁那里,说你们文艺学专业的能不能叫胡兴国在上课的时候不要发言啊?太浪费老师和大家的时间了!大宁这个时候倒觉得这个研究生很过分,没好气地反问他,谁有权利不让他发言啊?!不如你亲自去找他说吧!
  那位研究生无言以对,悻悻地走开去。
  另外一次小课,胡兴国又站起来发言,王冬照样又在他讲的第二句话起开始走神。发言结束后,李文光在旁边悄悄地问他,胡兴国说什么了?王冬说我不知道啊,你不是一直在听吗?李文光又问旁边的范红,范红也说不清楚。王冬这才明白原来大家都没有听胡兴国的发言,起码从来没有听全过。这样一来,授课的教授是值得同情的,他们不能像学生那样爱听不听,他们面对耐心和听力的巨大挑战,别无选择地从胡兴国发言的第一句开始听到最后一句,否则他们将像马丽教授那样落入窘迫的境地。
  三年下来,一直到毕业论文答辩,胡兴国的同学从来都不直接知道他在课堂上都发表了什么言论,知道的大概内容都来自教授们的转述和总结。
  尽管如此,胡兴国仍然是五个研究生当中成绩最好的,其中最能让他把尾巴翘得天高的一件事是,他写的《齐泽克意识形态理论浅析》被发表在一个核心刊物上,跟他的导师一起发在同一个板块里。

顶一下
(5)
62.5%
踩一下
(3)
37.5%
------分隔线----------------------------
栏目列表
热门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