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好长一段时间,水上灯都觉得自己不可能再下得了床。伤心和自责令她大病一场。张晋生带了好几个医生去为她看病,医生却都说,没什么,她只是心病。心病只须时间去治。
医生说得不错。秋天到来的时候,水上灯心里的痛感渐渐平复。她走出屋门,来到江边,看着一地落叶,看着江水东去,心想,这世上有些事是没有办法的。
演戏的旺季开始了。庆胜班的班主找到水上灯。说庆胜班自从万老板和玫瑰红离开后,一直有些接不上气来,我指望你能帮我一把。包银没问题,我按玫瑰红当年的数来给。水上灯说,只比她高一块就行。
水上灯复出的第一天,演了《宇宙锋》。演完她坐在镜前卸妆时,想起小时候,她透过这个门缝偷看玫瑰红卸妆的情景。在那里听到了慧如与吉宝的风流。很多不幸,便是由那时开始。卸妆过半,水上灯不禁扭头去看门缝。令她惊异的是,门口真的有人。水上灯说,谁呀?一个少年捧了一束花进来,说有位先生请我送花给姐姐。水上灯想,这必是张晋生了。
此后一连几天,都有人送花到后台给水上灯。水上灯忍不住问张晋生。张晋生说,我没送花呀。你天天演戏,我若天天送花,岂不送死我了?
次日,少年再次捧花进来时,水上灯拉着他问,弟弟,是哪位先生送的花呀?少年说,就是坐在最后一排的那位。只要姐姐演戏,他都来看。看完了,最后一个才走。水上灯越发奇怪,便在这天戏演完后,在幕后张望,果然看到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纵是人去台空,他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水上灯忍不住下台朝他走去。竟是陈仁厚。
陈仁厚叫了声水滴,声音有些哽咽。水上灯心里亦不知缘故地上下翻腾。她呆了半天,方说,怎么会是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陈仁厚说,我只想看到你。有些事我没办法忘记。水上灯说,我很感谢你,但我不想跟水家的人有来往。陈仁厚说,大水的时候,和你一起在乐园楼上抱头痛哭的人不姓水,他姓陈。一席话,令水上灯泪水涟涟。
陈仁厚告诉水上灯,他已经来汉口汉正街谦祥益绸布店当学徒。水上灯脸上便露出几分惊喜。陈仁厚看到了这份惊喜,他想,原来水滴是很愿意我在汉口的。
水上灯一直不明白陈仁厚原本寄居在水家,后来怎么又回到乡下呢?以致他们失去联系。陈仁厚沉吟片刻方说,因为我把学费弄丢了,舅妈很生气,就把我赶回到乡下。水上灯说,你也真是,这么大个人,怎么会弄丢学费呢?害得我后来怎么都找不到你。陈仁厚笑笑,没作回答。
陈仁厚又送了两天的花。张晋生获悉后,知其是水上灯的少年朋友,心有不悦,却又不好多说。水上灯说起陈仁厚时,眼睛放着亮,脸上满是憧憬。张晋生说,你爱上了他?水上灯说,他是水家的人,我跟他做朋友已经到顶了。
深秋的一天,水上灯没戏,出门逛街。行至中山公园门口,见有学生在演讲,便也踱过去听。却不料看到陈仁厚也站在一个木箱上演讲,秋阳照耀着陈仁厚,因为激愤,他的脸通红通红。他的拳头一直在挥舞,像铁匠打铁一样,有力量亦有节奏。水上灯的内心被他的激情点着。她不禁随着人们一起高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水上灯没上前与之说话。但是,却情不自禁地想要再看到他。她每天出门,但凡有抗日演讲,她便伫足。虽然此后再也没有见到陈仁厚落着阳光的身影,她却依然静静地把她遇到的每一次演讲听完。
战乱的日子,骚动和紧张中又有一份压抑的平静。找水上灯搭班的人很多。走到街上,不时有人认出她来。人们对着她欣喜而高声地呼喊:水上灯,放光明。
但是,水上灯却并没有因此而快乐。小时候,她想将来一定要成为一个有钱人。她以为有了钱就会幸福快乐,但现在她拿着丰厚的包银,她曾经想象过的幸福和快乐却并未出现。
张晋生经常会带着点小礼物过来找她,拉她出去吃饭或是宵夜。坐在他的小车上,四处兜风,看着街上的苦力辛苦地劳作。有时,水上灯也觉得自己应该有满足感才是。然而一下车这种满足如泄了气的皮球,倏然不见。她的忧郁深深。张晋生说,没关系,你因为干爹去世,心情还没恢复过来。让时间和我一起,慢慢地为你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