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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风景(第四十一章)(4)

时间:2023-03-26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王蒙 点击:

需要他挑起的担子是不是太沉重了呢?这个问题我们的伊力哈穆是从来没有想过的。见到山,就登上去。见到河,就跨过去,蹚过去或者游过去。没有路,就开路,有路,坚决往前走。三十年来,特别解放后十五年来的斗争、劳动、生活就是这样造就和锻炼了他的,他不知道什么叫躲避,不知道什么叫退缩,他从来没有考虑过、吝惜过或者怀疑过自己的脊梁骨。
所以,没过几天的一个晚上,伊力哈穆坚决地、毫不含糊地再次去找热依穆。他说:“走,咱们去工作组谈谈意见。他们最近的安排有些不大合适的地方。”
“去吗?不去吗?”热依穆自言自语。
热依穆的自言自语引起了再娜甫的误会。因为,热依穆和他的老伴相亲相爱相敬是堪称模范的。按照通常的惯例,热依穆的自言自语,其实是对老伴以一种礼貌的方式表达某种要求。如果热依穆说:“今天冷不冷呢?不算太冷吧。”这就意味着对再娜甫烧得炉火不够暖的一种婉转的批评。她再娜甫听到这话就该赶紧猛烧炉火。如果热依穆自语:“要不咱们吃点油塔子吧?吃吗?不吃吗?”再娜甫尽管去做就对了。热依穆身上仍然保持着回家接受老婆服侍的这种老习惯,然而他很注意礼貌,从来不用命令的口气对老伴说话。
这次,再娜甫一听到热依穆的自语,便连忙起身,把热依穆的羊皮圆帽和长毛绒领子的黑条绒大衣拿了过来,并且提起大衣,做出等待热依穆来伸胳臂的服务周到的架势,结果,却使热依穆一怔。
于是,在内外“夹攻”下,热依穆随着伊力哈穆进了阿卜都热合曼家的耳房。
当伊力哈穆和热依穆进来的时候,何顺和萨坎特正在一个用三块木板临时搭起的桌子上填写报表。客人们的到来使他们有点慌乱。
“章组长呢?”
“到公社开会去了。”
(其实不是开会,是章洋和别修尔就对伊力哈穆开展小突击的事情意见分歧,他们一起去公社找领导去了。)
“玛依娜尔同志呢?”
“她和团支部一起去布置文化室。”
何顺和萨坎特进点已经十天了,从来没有和队干部们谈过一次天,因为章洋三令五申强调了这样的纪律:不准与队干部握手问好,不准与队干部们说笑寒暄,不准向队干部透露情况……如此这般。他们日常见到队干部,也不得不违背一切习惯和礼节,用力把脖颈扭到一边。但是,他们俩都是在农村(牧区)长大的,他们很容易地与许多社员搞熟悉了,并从而了解这个队的干部的情况,他们知道,接触他们完全不像接触麻风病人一样地危险,农村干部也不可能突然变成了可怕而又神秘的怪物。他们无法理解章洋的那一套苛刻的,简直是奇特的讲究。但是,他们对于这一场伟大革命运动也还没有经验,同时,对于章洋这样的从乌鲁木齐来的戴眼镜的干部,他们有一种敬意,也有一种隔膜。所以,他们没有提出相反的意见,大致仍然遵守着章洋公布的纪律,虽然自己也觉得怪别扭,就是因为这,队长和副队长的到来甚至使他们的脸上出现了红晕。
“萨坎特同志,在这里还习惯吗?比不上山里那么痛快吧。”伊力哈穆问。
“中学和小学我是在县城上的,农村的生活更没有什么不习惯。”萨坎特说。
“可到了夏天呢,到了夏天我都想上山,上夏牧场,到哈萨克牧人的毡房去!”
“那当然了。”萨坎特说,他笑了。
“何顺哥,您说呢?我们这儿比得上察布查尔吗?”
“还差不多,差不多。”
闲谈就这样开始了,拘谨渐渐消失了。
“查账进行了吗?情况怎么样?”伊力哈穆问萨坎特。
“开始了,开始了,会计的账目……”萨坎特突然收住了口。他不便再谈下去。
“据我所知,”伊力哈穆主动介绍说,“账目上有这样几个问题。一个是有一些经济手续执行得很不严格,制度也不够周密。有些地方还是搞良心账那一套。譬如生产收入现金开收据,但是空白收据没有编号。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如果有人收了钱,给出了收据,却没有上账,你到哪里去查呢?去年尼牙孜的老婆曾经管过从各家各户收牛奶往伊宁市食品公司送的事情,结果就发生了问题。她从会计那里要走了一叠子空白收据,却没有如数交回存根,后来我们去食品公司调查,显然她贪污了现款,为这个事,我们换掉了库瓦汗,也批评了会计。”
“对,您说得对,原来您对财务工作也很内行啊!”萨坎特听得很感兴趣。
“对记账我外行,我只是想这个道理。”伊力哈穆高兴地笑了,“再一个问题是欠账的情况。我们近年来工值平均一块五毛钱左右,不算低,又有合作医疗和其他公益设施,本来不应该有欠账户,但是,前两年由于财务制度混乱,有的社员不是凭劳动领钱而是靠和队长搞好关系,靠队长批的条子领钱。结果,出现了四户欠账,他们都超过了四百元。这里边除了一户确有一些困难,但也不应该欠这么多以外,其余三户就没有多少道理。一户是职工家属,丈夫月月寄钱来,她不参加劳动,却从队上领粮、油、肉、菜、瓜、果,用队上的柴草煤炭、木料,长年累月,越欠越多,越多越难还也不想还,越不还越没法办。还有一户是尼牙孜,关于这一户的情况我们以后再谈,他的欠账应该说是一种恶行、一种罪过。再一户就是大队长的老婆帕夏汗,她的户口是六二年末才转到我们队的,前两年逢年过节打上条子就要钱,大队的补助工分是由大队加工厂开支的,大队长到各队参加劳动的所得,又是由各队分担的。这样,他把大队从其他队分得了的现金一律花掉了,另外还找我们队要粮要钱。这些问题我们几次下决心解决,又老是解决得不彻底。结果,一边是有些人欠账,另一边是社员劳动了,工分和工钱也都算出来了却领不到报酬,分配不能落实,影响了社员的生产积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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