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老板敲了门,对开门的人客气地说:“你好,先生,对不住打搅,我不找哪一個,我小时候在这块儿住过,出去多少年了,从美国回来探亲,想进去望望,你看行不行?添麻烦!”
开门人一听朱老板正宗的镇江口音,又是从美国回来探亲的,很客气,说:“那你进来,不客气,随便望,走多少年啦?”
旧居没有变,却也变了。破了,小了,荒了,屋顶的瓦缝中长出草来,从前严丝合缝的青石地砖,也缺了少了的,一踩一个坑,一踩一脚空,水从缺口沁上来,泪汪汪的。让朱老板最吃惊的是,那个装着他童年美好记忆的院子里,住满了生人,东厢房和西厢房住着不同的人家,外面还砌起简陋的小厨房,炊烟从烟囱里冒出来。
记忆是靠不住的,从前是回不去的。
朱老板在院子里看了一圈,抬头细细地打量院中的一棵树,特别是树根。然后把房子也看了一遍,一扇门一扇窗都没有遗漏,斑斑驳驳的,人生的风雨在那里留下瘢痕。他很想进屋看看,但又不能跟住在里面的人说,能让我进去望望?那是人家睡觉吃饭的地方,哪能随便望呢?朱老板“望屋兴叹”,不知哪一扇门是那一扇门。
朱老板把迷惘压进心底,对开门的人客气地说:“细细(谢谢)你啊。”就走了。
第二天,朱老板找到有关方面,想看看能不能把房子要回来。结果自然令他失望,他只好回纽约。
第二年,朱老板又去了趟镇江,又到老宅去了一次,又找到有关方面,问了同样的问题,得到同样的答复。朱老板很灰心,飞来飞去就为一栋老宅,什么时候是个完呢?怀着这样的沮丧,他回到纽约。但他的心留在了老宅子里。向我打听关系的时候,他要说的就是为什么念念不忘那个破败的老宅子。
朱老板的爷爷到台湾不久就去世了。20世纪70年代初,奶奶也不行了,在病榻上,老太太拼足力气跟站了一圈的人交代后事。她对凑在耳边的长子说:“老——宅——子——埋——了——金——子。”说完挣扎了很久,咽了气。站在一边的人起先不明白什么事,等明白过来,晚了。早点说,多说几句。埋在什么地方?房间里还是院子外?哪间房子?地下还是夹墙?外面的话在哪个方位,是不是墙脚?是不是树下面?埋了多少?金条还是金块?用木箱装还是缸装?
老太太带着她和老爷子深埋心底的秘密,客死他乡,把心神不定留给了子孙。
朱老爺子夫妻早年在镇江开酱园。朱老板说他不晓得生意做得大不大,反正有鱼有肉,日子蛮好过。一个酱园能积攒多少黄金?大概不会是很大的数字,如果是很大一笔黄金,又怎么会埋到地里?那时早有钱庄了,大户人家用钱票,小户人家才埋黄金。
朱老板从中国台湾地区移民到美国,把祖父母和父亲对黄金的心心念念也带到了美国。后来大陆开放了,外国人和华侨能去了,朱老板的心立刻活转,想到的第一件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镇江,找旧居,摸清楚埋的黄金还在不在。
于是便出现前面所提到的情景。他在旧宅子转的时候,其实也弄不清黄金埋在哪个方位。老太太留下的一句话,是个谜。也许在树下?可那棵树又不像参天大树。从1949年到1979年,什么树不顶天立地?即便那树下埋着黄金,他也不能拿了锹去挖。他凭什么到人家院里挖地?朱老板也想过跟住在老宅子里的人商量,说服他们同意他挖,挖出来的黄金分给他们一点。可转念想想,那是很愚蠢的念头,人心怎么测?
万一黄金埋在房子里头就更麻烦。哪家人会搬出来让他进去挖?那么多房间,总不能一间一间挖吧?所以朱太太经常说一句话:“真不晓得老太太怎么想的。要么不说,要么说全,这不弄死人吗?”
朱老板忽然碰到我这个到美国打工读书的,故乡南京离镇江不远,一段日子看下来觉得我不那么贪心,就跟我说了这个心思:“谢小姐,你能不能找个男留学生,跟我去镇江?人要靠得住,跟我去把黄金挖出来!挖出来给他一半,你的这份我们两边出给你!你看呢?”我没有答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