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老板想把饭店生意放一放,让老婆和丈母娘顶着,自己回镇江做长期打算,先租个地方住下来,慢慢争取把整个旧居租下来,不是不能买吗,租总可以吧。只要住进去,事情就好办了,大门一关,随便在里面怎么挖。
这个计划他一个人不能完成。靠两个儿子?他们不会跟他去挖地道,听了只是笑笑。但“两袖清风”到美国留学的人不一样,急需要钱,年轻,身体好,脑子灵光,重赏之下肯定会有勇夫勇妇。但朱老板没有想过其中的风险。倒也不是一应的麻烦和困难,而是谁能确保那栋老宅子下面,一定埋着黄金?埋了多少?不多的话值得回去挖吗?就算挖出来,怎么带出海关、带到美国?十斤八斤也许行,可是十斤八斤的黄金值得千里迢迢从美国回去吗?
我一句句说出来,把朱老板的兴头给说掉了,问题实在很多,难度实在很高,没有万全之计。朱老板喟然长叹。
打工的日子里,朱老板时不时提到埋在镇江的黄金——口气无限惋惜,也有怨怼——这是一个梦想,也是一点乐趣。他无限的感叹舒缓了我初到异国的惆怅。原本觉得朱老板自己开餐馆,挣的钱一定不少,可再想想那也是他的辛苦钱,如果他挣的钱多得不得了,还会对埋在镇江的黄金念念不忘吗?
一天,朱老板的五短手指拍在桌子上,决绝地说:“算啦!谢小姐,这个事情,日后不提了,只当没得这个黄金!老太太不留这句话,还不是日子照过!你真找到了,要来分的人忽然就多了,怎么弄?”
后来我辞去顶好餐馆的工,四处打工挣钱挣学费,再没见过朱老板。偶然在电视新闻上听到“羊头湾”3个字,就会想到他,想到埋在镇江的黄金。
30年来,中国的房地产业快速发展,镇江也大兴土木,朱老板家在城中心的老宅子肯定也被拆除改造。在开发商平整土地的时候,有没有发现地下有黄金?挖出来是上缴还是藏起来?也可能,黄金仍旧埋在镇江某个角落的地下,归于自然。
有一年我回南京探亲,随家人去镇江吃河鲜,又见焦山、金山,长江万里东流水。我站在山上远望,心情静极了。走在镇江的街上,我好像闻到香醋、肴肉,刺激而诱人。我忽然想起当年初见朱老板,想起他终生未改的镇江口音,仿佛已经十分遥远,十分遥远了。朱老板小时生活的镇江,和我小时去玩的镇江,是隔着岁月和现实的,但是,在那一刻,它们全都汇集在我眼前,心中,脚下。
在行人如鲫的街上,我忽然站住,心中慌乱,好像脚下就是朱老板家埋的黄金。我知道他找不回来,第一次听他说就知道找不回来。像很多人家的故居旧宅、字画金石、珠宝翠钻、日记旧信,都找不回来。像光阴找不回来,离去的人找不回来,破碎的家庭找不回来,毁了的信任找不回来。但所有这些失落在时间中的珍爱,都在记忆中,天不可灭,地不可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