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西北风卷起厚厚的雪花,扑打在这石板道上的时候,这条路上,事实上已没有什么行人了。
大雪漫天弥地地落着,尽管世界是如此的残酷、无情,可是在这年三十夜里,人们还是不寂寞的。
如果你不怕雪,不怕冷,披上一领披风,在这青石道的雨檐下来回走上几趟,你可以清晰地听见一些特别的声音。
那是掷骰子的声音,大瓷碗叮叮的响,间以狂喊暴笑的声音,人们是疯狂了。当真的,瑞雪兆丰年,我们不禁要佩服,这些人的自我安慰精神。又有谁能会想到,通宵豪赌的情形之下,有多少人要倾家荡产?多少人要再忧勤终年?
街面上的买卖,可说是家家都关门了,只有卖香烛鞭炮的生意特别好,还开着半拉门。
掌柜的一边掷着骰子,一边照顾生意,这已是“子”时以后的事情了。
“台州”府是个大地方,七八里正街,店面无数,可是除了以上的生意买卖以外,别的买卖全歇下了,就连通常作夜市生意的人家,在这年三十的晚上,也都打烊掷骰子去了。
往西走,有一家“台州老客栈”,这时候也上了板子,大门前,吊着四个纸糊的大灯笼,上面写着“恭贺新禧”四个大字。
门廊西边,贴着一幅对子,写的是:
“大造无私处处桃花频送暖
三阳有旧年年春色去不来”
横批“春满乾坤”,红纸黑字,倒也神气十分,按说这种时候,这店里不会再有客人了,其实天底下尽多是流浪子。
东房里那个算命的瞎子“刘半仙”,他是一个老江湖,在这店里住有五六年了,他是永远不走的,每逢过年过节,他总是蒙头睡大觉。
西屋里前月来了个大姑娘,她是设场子练武的,看来也是一个人,冷清清的,她也没有走。
每天差不多晚饭前后,这姑娘就走一趟场子,地点就在店前那个老神仙庙口上。那大姑娘只要往那里一站,用不着她打小鼓,你瞧那人可就像水一样一下子就满了。
只走一趟刀,一趟剑,在观众之中,有那略微内行的人,看过之后,无不惊赞备至,都说这姑娘手下是真有好功夫。
她练完之后,把一个箩筐里的钱往袋子一收,不论收多少,她绝不再练第二场,可是却也不少了。
所以日子久了,大家也都知趣,只一练完,大家也都散开。
数月都如此。
谁也不明白她来这里干什么,她好像并不全是为了卖艺赚钱,也许她还有重要的事情。
自从前两个月,她去了二次雁荡,在乐清县又逗留了一个月之后,她的心情更沉痛了。
就像今天夜里,大姑娘是怎么也睡不着了,望着几上那半截残烛,她只管支着头发怔。
时间时灭的烛光,映着她那美丽的轮廓,嫩柳似的两道细眉,不用笔描,它永远是那么秀,那么黑,那么长长弯弯的……
她过去在黄山的时候,虽说是姊妹两个从来没下过山,可是每逢年节,母亲也总是兴高采烈地陪着自己姐妹俩蒸这个做那个,姐妹俩也总是拾摄得漂漂亮亮的。
如今,虽说是自由了,可是……
姑娘想到这里,眼圈可忍不住又红了,家也散了,妹妹跟人家跑了,母亲也走离黄山,如今下落不明。
这些都还不去说它,而自己这么飘零江湖,一无着处,谁又能会想到有什么结局?
女孩子家,大了总是要嫁人的,自己嫁给谁?
一想到这里,她脑子里马上就会映出万斯同,那个英俊、潇洒的影子。
她确信今生今世,惟有一个青年,才真正地生根在自己心窝里。
她更知道,自己所以这么浪迹天涯,主要的,也是为了去找他,要找着他,把终身托付给他,自己才算是不虚此生。
可是这三年来,她卖艺为生,已跑遍了南方各省,心上人依然“杳如黄鹤”;尤其是在这种凄凉年夜里,想起来,心里可不是味儿。
有时候她会想,莫非万斯同真的对自己丝毫没有情义么?
以前他是对妹妹花心蕊有情的,可是心蕊既已嫁人,他也应该死了心啦!
而自己,她想,论容貌、学识、武技,哪一样也不比心蕊差,可是他怎么就对自己……莫非这就是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