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生说,出毛病了,快走。两个人拖拖拉拉,踏进公兴路一家饮食店,叫两碗面,两客生 煎,沪生毫无胃口。姝华低头闷头吃。沪生说,吃了以后,就回南昌路。姝华说,我想去吉林。 沪生说,是从吉林出来,还是去吉林。姝华闷头吃。沪生说,完全不像样子了,出了啥事体。姝 华说,讲我是逃票,关到无锡,后来放我了。沪生说,关了多少天。姝华说,一直有人抄身,乱 摸,有人抄不出啥,以为钞票塞到牙膏筒里,结果呢,塞到月经带里。沪生说,去苏州为啥。姝 华笑一笑背诵说,沧浪亭畔,素有溺鬼。沪生说,啥名堂。姝华说,南昌路晓得吧。沪生说,晓 得,现在就是回南昌公寓,去看父母。姝华说,以前叫环龙路。沪生叹气。姝华笑说,复兴公 园,以前有“环龙纪念石碑”,上面有字,好像是,纪念飞行家,环龙君祖籍法京巴黎,飞机于!”9 !”!”年上海失事。沪生说,停停停,不要再讲了。姝华说,碑上刻诗,光辉啊/跌烂于平地的人 /没入怒涛的人/火蛾一样烧死的人/一切逝去的人。沪生说,不要讲了。姝华放了筷子不 响。沪生七荤八素,身心疲惫。两人踏到店外,拖拖拉拉,穿过宝山路,乘几站电车,姝华下车 就逃,沪生拎了旅行袋一路追,走走停停,讲七缠八,跌跌冲冲,等敲开姝华家房门,已经半 夜。姝华娘一开门,立刻大哭,对沪生千恩万谢。
三天后,沪生与阿宝再去南昌公寓,方才得知,姝华是生了第三个小囡,忽然情绪异常, 离开吉林出走。朝鲜族男人打来几通电报,但上海见不到人。现在姝华稍稍恢复,两个人进房 间,姝华当面就问,蓓蒂呢。阿宝看见姝华的眼睛里,重新发出希望的光芒,宝石一样发亮。阿 宝说,不要胡 思乱想了,好好养病。姝华说,我记得蓓蒂看到一条鱼,一条鱼。姝华娘说,妹 妹,不讲了,眼睛闭一闭。阿宝说,好好休息。姝华说,鱼跳进了日晖港,黄浦江 里。沪生说,不 讲了。姝华说,池子又小又浅,水一动不动,人就看不到了。沪生说,姝华。姝华娘说,不许再 讲了。姝华闭了眼睛,静了一歇说,朱湘有诗,葬我在荷花池内,耳边有水蚓拖声。大家不响。 接下来,姝华讲一串东北话,舌头打滚,加朝鲜话,思密达,思密达。南昌路的汽车喇叭传上 来。阿宝说,好好养身体,我跟沪生先走。姝华闭眼睛说,小毛好吧。沪生顿一顿说,小毛结婚 了。
姝华叹息说,小毛,空有一身武功。阿宝说,倒也是,小毛极少动粗。姝华说,我想跟小珍 去盘湾里。阿宝应声说,想去长风公园,好呀,再去爬山。沪生说,过几天就去,好吧。姝华点 头笑了。沪生与阿宝也就离开了南昌公寓。阿宝感慨说,结了婚,女人就变了。沪生说,小毛 呢,结婚之前,先就绝交 ,变得更快。阿宝不响。沪生说,大妹妹也结婚了。阿宝说,这我想到 了。沪生说,信里告诉兰兰,人刚到安徽,男工就叮上来了,蚊子一样多,每天叮得浑身发痒, 后来听了领导意见,跟一个技术员结婚了,否则,就算每天自带三盘蚊虫香,也无法上班。阿 宝说,非常时期,只能非常处理。沪生说,以前城市女青年,讲起来要革命,跑到解放区,非常 时期嘛,一般结果,也就是年纪轻轻,跟一个干部结婚配对,干部待遇高,当时叫“350团 ”,女 方三年党 龄,男方五十上下,团 一级干部。阿宝说,没听到过。沪生说,我爸讲的。阿宝说,爸 爸情况好吧。
沪生不响。阿宝说,想开点。沪生说,大案子,性质就严重,毫无消息。
阿宝说,飞机跌到温 都尔汗,等于大地震,波及四方。我爸当年的案子,震级也不小的,地 下工作的大领导翻了船,大批人马落水,照规矩,一律是通知去开会,人到了现场,客客气气 握了手,也就是隔离审查了,坐进汽车,车窗拉紧帘子,绕来绕去,开几个钟头,到一个地方, 每一幢别墅,关一个人,每天写交代,一年多时间,我爸一直不明白别墅的位置。有次听见窗 外喊,卖面包皮,卖面包皮睐。五十年代上海,常有小贩穿弄堂卖面包皮,我爸心里一抖,做地下工 作,人比较聪明,小贩是沙喉咙,声音熟,这个声音,皋兰路经常听到的呀,别墅位置,应该是 上海,一定是市区,离皋兰路应该不远,属于小贩叫卖的范围,听这种声音,我爸觉得,世界上 最开心,最自由 ,最理想的职业,其实是小贩,以前一直以为,参加了革命,思想就自由 了,就 快乐了,眼目光明了,有力量,有方向,有理想了,其实不是,审查两年,写材料无数,等到释 放,发觉这几幢别墅,原来是淮海路常熟路附近的一条弄堂。离皋兰路,只有两站路。沪生不 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