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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第二十七章)(3)

时间:2023-04-20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金宇澄 点击:

  沪生说,讲讲看呢。阿宝一笑说,我一无所知,倒是昨天,小阿姨悄悄告诉我,我以前常到 大自鸣钟理发店,跟沪生,小毛,小珍,大妹妹,兰兰来往,包皮括我跟雪芝所有来往,有一个 人,全部明白。沪生说,啥人。阿宝说,猜猜看。沪生说,5室阿姨,还是小珍爸爸。阿宝说,不 可能。沪生说,是雪芝爸爸,骑脚踏车,寻了半个上海,最后寻到曹家渡吃饭散场,盯功了得。 阿宝叹息说,这个人,不是别人,是我爸爸。沪生惊讶说,啊。阿宝说,当时我所有的活动,我 爸爸全部了解,基本亲眼所见。沪生说,啊。阿宝说,做情报出身,出门盯一个人,了解一桩事 体,熟门熟路。沪生不响。阿宝说,有一段时期,爸爸经常跟踪我,因此亲眼看我走进理发店, 看我跟小毛乱讲,看我嘻嘻哈哈,带小珍进出弄堂,包皮括后来,我陪雪芝来回乘电车。沪生说, 还有这种爸爸呀,简直是密探,包皮打听嘛。阿宝说,表面上一声不响,直到昨天,小阿姨听见爸 爸议论,马上告诉我的,太狼狈了。沪生不响。阿宝说,有啥还可以讲呢。沪生不响。这天夜 里,两个人一路无话,回到武定路,沪生就寝,阿宝借了酒兴,凑近台灯,写了一封信:雪芝你 好。我今天见到沪生了,也是才知道,兰兰和一个香港人,准备结婚了。我难免想到沪生和兰兰的往事,也想到我们的往事,男女到了最后,只能面对现实,会有各种变化,是正常的,现 在,沪生和兰兰分手了,我们的关系,也应该结束了,不必太难过,这句话,也是对我自己讲 的,曾经的回忆,我记在心里,祝一切顺利。阿宝叁某日下午,阿宝刚走进曹杨新村大门口,小 珍赶过来说,阿宝,大伯伯跟一个陌生男人穷吵,敲碎了玻璃窗。阿宝跑进房间,果然两扇窗 玻璃敲光了,小阿姨打扫碎玻璃。大伯走来走去,中山装笔挺,胸口少了两粒纽扣。小叔已经 走了。婊婊低头闷坐,祖父靠在床 上,两眼闭紧。

  大伯慢吞吞说,阿宝来了。阿宝不响。大伯说,刚刚差一点出了人性命,有一个坏人,差一 点敲煞我。阿宝说,敲玻璃窗做啥,落雨哪能办。

  大伯慢吞吞说,这叫狗急跳墙,为一点钞票,小叔叔先敲我,再敲玻璃窗。阿宝不响。窗子 外面,邻居探头探脑看白戏。小阿姨说,走开好吧,有啥好看的。祖父叹气说,我是老来苦呀。 小阿姨说,等于是逆子,不管高堂死活,独吞财产,欺负弟妹,眼里只有铜钿钞票。大伯说, 喂,一句不响,人会变哑子吧,这事体,外人少管。小阿姨说,我自家人,完全可以管。大伯说, 快点去烧饭。小阿姨说,哼,现在有钞票,做大佬倌了,脱落蓝衫换红袍,山清水绿,吃饭要求 高,此地不再供应,请到曹家渡状元楼,吃馆子去。大伯笑说,小阿姨烧的小菜,我哪里会忘 记。小阿姨说,再烧有用吧,吃心太重,全鸡全鸭,统统吃独食,我是吓的。大伯说,十三。小阿 姨说,吃吃白相相,混了一辈子,胃口撑大,要伤陰骘。

  大伯慢吞吞说,小阿姨,政策懂吧,我爸爸这把年纪,上面落实政策,当然签我名字,政府 定的,不是我。婊婊说,公平吧。小阿姨说,自称好,烂稻草,一辈子伸手用钞票,看老头子面 色,真正资本家,是床 上这只老头子。大伯不响。身边的婊婊说,还想做思南路大房东,弟妹全 部做房客,笑话,我要申诉的。大伯慢吞吞说,划成分,只有资本家一档,哪里有小开的称呼, 我当然算资本家,吃足资本家苦头,现在享资本家福,应该吧,完全应该,眼睛不要红。婊婊 说,好意思讲的,帮爸爸赚过一分铜钿银子,做过一笔生意吧。大伯立起来说,好了好了,总数 目,我再退一步,我拿八成半,总可以了吧。婊婊说,热昏头了,我跟小阿哥,一定斗到底的。 大伯慢吞吞说,思南路房子归还,房契当然写我名字,弟妹住进来,不交 一分房钿,总可以笑 眯眯了。娥婊跳起来说,这场官司,非打不可了,银箱钥匙,思南路房契,样样是爸爸的。大伯 说,我奉陪。祖父坐起来说,不许再吵了,现在先讲,一共多少数目。大伯说,还能有多少呢。 祖父说,多少,讲呀。大伯不响。祖父说,逆种。大伯说,抄走的黄金,跟当初官价回收黄金,价 格一样,两块左右一克,一两黄金三十二点五克,十六两制。祖父说,这我晓得。大伯说,现在 落实政策,照官价九十五块一两发回,哼,一天以后,市面金价,马上调到一百三十八块一两 了,吓人吧。祖父说,正常的,有啥稀奇,我肚皮里一本账,金一两,元初是折银四两,到了永 乐,当银七两五钱,乾隆朝,十四两九钱二分,到光绪二年,已经十七两八钱七分,光绪三十三 年,换银三十三两九钱一分,之后。金价就跟涨外国行情了,到民国三十四年三月,黄金每两2 万法币,一夜 提到3万5千块,贬低币值75%。大伯不响。祖父说,数字还不肯讲,还不知足。 大伯不响。祖父说,已经蛮好了,想想自家当年,穿破背心,瘪三腔,倒马桶的样子,快点讲, 到底是多少,总共多少,我来分。大伯伯慢吞吞说,阿爸,事体要我来弄,自家好好休息,少 管。祖父眼睛一瞪说,再讲一遍。大伯说,既然名字写我,一切我做主,思南路,弟妹可以住, 房契,产证,名字只许写我一个人。婊婊一拍台子说,谈也不要谈,法庭见。祖父眼睛闭紧,不响。小阿姨叹气说,政府对资本家,已经菩萨心肠,相当优惠了,还了钞票,还了房子,我娘家 大地主,富农,多少赞的房产,全堂硬木家生,真金白银,以前讲起来,衙门钱,一蓬烟,生意 钱,六十年,种田钱,万万年,有多少稻田,竹园,鱼塘,不另外估价,随田上纸,有多少登记多 少,有用吧,早就抄光,分光,抢光了,到现在,人民政府有补偿吧,有落实政策吧,想也不要 想,屁也没一只,我娘家廿几年前,就已经踢到了铁板,碰到断命运动了,最后,只弄剩一个小 间,派出所我的死男人,监牢里放回来,住了几天,结果呢,这一点名堂,家具门窗连到瓦片, 卖光吃光,房间七歪八倒,夜里出鬼,这叫败家,完全是败光了,家资田产荡尽,朝不保夕,一 身狼狈。大伯说,硬插进来,讲这种不搭界的事体,乡下陈年宿古董的事体,听也不要听。阿宝 说,为啥不听,我要听。小阿姨说,人心要足,为一点铜钿,一副急相,就等于我好菜好饭端上 来,有一种人,一句不响,伸出一双筷,只顾闷头触祭,独吃独霸。阿宝说,是的,我看到的。小 阿姨说,老辈子人讲了,当年长毛一路抢抄杀,箅一遍,日本人,算一遍,土改,又箅了一遍。 大伯冷笑说,反动无轨电车,随便开。小阿姨说,我姆妈当时,抄得清汤咣水,穷到家了,但据 说,还剩个一个秘密,上几辈人,留了一件压箱宝,埋进了天井。足可以福荫两三代,最后这天 夜里,四进房子空荡荡,隔日穷鬼就要来霸占,只剩我跟姆妈,两个人,端一盏菜油灯,摸到天 井里去掘,半夜里咯的一响,菜刀碰到缸沿,再掘,是一只缸,盖板烂得发酥,举灯一照,两个 人当场一吓,倒退三步,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阿宝说,挖到救命黄金了。小阿姨不响。婊婊 说,是一缸银锭,激动万分。大伯想了想说,赤金一两制小元宝。祖父两眼闭紧说,不是皇亲国 戚,哪里会这种黄货。小阿姨说,我跟姆妈拔脚就逃,魂飞魄散。阿宝说,缸里是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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