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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第二十七章)(4)

时间:2023-04-20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金宇澄 点击:

  小阿姨说,上辈留的银洋钿,有蜂窝洞,有图章,白花花的老锭,结果呢,简直要吐血,变 戏法一样,变成半缸赤练蛇,一条一条,缸里伸出舌头,到处看,到处爬,到处游。我跟姆妈, 穷哭百哭,土地菩萨不开眼,母女两人,走了大霉运了,霉上加霉,霉到银子变蛇的地步,我等 于抽到一根“下下签”,上面的签文,霉到底了,写得明明白白,身边黄金要变铜,翻来覆去一场 空。阿宝说,后来呢。小阿姨说,天一亮,这帮穷鬼,轰隆隆隆搬进来了,发现天井里一只空 缸,这还了得,认定半夜里偷挖了财宝,好,我跟姆妈再吃一遍苦,斗争三遍,想不到,几十条 蛇,钻进老房子一天了,到了黄昏,全部爬回来,盘进缸里,照样是半缸蛇。一个乡下赤佬,举 了铁搭,一锛下去,赤练蛇盘满竹竿,盘到几个赤佬身上,蛇要逃,人也要逃。阿宝说,后来 呢。小阿姨说,后来,就是倾家荡产了,我娘一死,我逃进上海呀,我每天买,汰,烧,最后跟派 出所的下作男人结婚离婚,我有过半句怨言吧,我一句不响,所以,人心要平,看见钞票银子, 就想独吞,独霸,手里的真金白银,将来说不定就变赤练蛇,人总有伸脚归西一天吧,口眼难 闭了。大伯说,啥意思。小阿姨说,下一辈子孙,看样学样,人人也独吞家产呢,现世报呢,连 环报呢。大伯慢吞吞,凛若冰霜说,废话少讲,一切,我依照人民政府政策办事,人民政府讲 啥,我做啥。

  祖父一拍床 沿说,我气呀,我气闷胀呀,早个十年廿年,我定归叫这只逆子,先跪一个通 宵再讲。

  肆

  机驳船的声音,由远及近,煤球炉味道飘过来,莫干山路弄堂后门,小囡哭腔,混合了糖 醋味道,干煎带鱼的腥气。朝南马路,铁门一开,进厂电铃响三响。小毛娘放了茶杯,看看墙上的十字架说,领袖像呢。小毛说,春香一个小姊妹讲,挂了十字架,上帝可以保佑春香。小毛娘 说,是的,现在信教自由 了,我其实也可以改,但习惯了。小毛不响。小毛娘说,春香的小姊 妹,是离了婚,还是丧偶,多少年龄。小毛说,姆妈。

  小毛娘说,身边有个把女人,至少吃一口热汤热水,姆妈这一趟来,主要是想问一件要紧 事体。小毛不响。小毛娘说,结婚以后,小毛一直不回老房子,春香过世了,也不回来看我,但 最近听说,小毛经常大白天,乘姆妈去上班,到大自鸣钟老房子,坐进二楼招娣的房间,有这 种事体吧。

  小毛说,理发师傅嚼蛆了。小毛娘说,不管别人有啥议论,小毛跟二楼招娣搭讪,这要注 意了,招娣男人,是人民警察,懂吧,警察专门管人民,万一有了事体,小毛难看了。小毛不 响。小毛娘说,也据说,小毛打算搬回来住了,莫干山路的房子,预备让哥哥结婚。小毛说, 啊。小毛娘说,有这种打算,我做娘的,应该晓得呀。小毛说,真是乱讲了,乱喷了。

  小毛娘说,我也不相信,哥哥的女朋友,单位有“鸳鸯房”过渡。小毛说,越讲越不对了。小 毛娘说,反正,小毛回大自鸣钟看一看,是对的,但最好,是大大方方,过来吃夜饭,专门跟女 邻居单独接触,这是犯忌的,还是选一个老实女人,做莫干山路的家主婆,太太平平过生活, 多好呢。小毛说,我到招娣房问里,讲讲谈谈,为啥不可以。小毛娘不响。

  小毛说,其实,是招娣介绍一个老姑娘,车间团 支部书记,约我N——楼见面,吃杯茶,谈一 谈。小毛娘说,介绍女朋友,也要大大方方,像模像样去外面,到“东海”咖啡馆,时髦地方吃一 杯咖啡,或者节约一点,到“ 四如春”饮食店,吃两碗冰冻薄荷绿豆汤,吃吃谈谈,多好。小毛 说,老姑娘,我不感兴趣,我对招娣讲,要是像银凤,春香的样子,我就同意。招娣讲,这难了。 小毛娘不耐烦说,银凤跟招娣,也就是最普通的女工,一般的弄堂女人,春香,当然是打灯笼 也难觅的。小毛不响。小毛娘说,姆妈再问一句,表面上,小毛是介绍朋友,其实,想搭讪招 娣,预备拖了招娣,到莫干山路房间里发生肉体关系,有这桩事体吧。小毛一拍台面,立起来 说,娘的起来,看样子,一定有人搬弄是非了。小毛娘不响。

  小毛说,一定是招娣听错了,我讲过一句戏话,如果招娣是介绍银凤,春香这种车间小姊 妹,可以直接领到莫干山路,我当天就可以结婚,我是这个意思。小毛娘说,这还差不多,但女 人像银凤,有啥好呢,一面孔苦相,春香,现在看来,命也是薄,好是真好,但已经升了天国, 这个社会,太复杂,不要以为其他普通女人,也可以马上拖进来同房,生活作风出了问题,四 类分子懂吧,戴了“坏分子”帽子,就麻烦了。小毛踢翻了骨牌凳子,一声不响开了房门,小毛娘 说,不要动气嘛,姆妈真担足了心思,唉,我样样要操劳,姆妈现在,要紧要命讲一句,以后对 招娣,千万火烛小心,听见了吧。小毛不响。小毛娘看看十字架说,我每天为春香祷告。小毛 说,不早了,回去吧。小毛娘飞快划一个十字,出门走了。小毛坐到椅子里,天逐渐暗下来,墙 上的十字架,逐渐模糊,淡淡映出春香的面孔,后来又化出银凤的面孔,两个女人,眼里全部 是怨。苏州河的机驳船声音,由远及近,煤球炉味道飘过来,小毛眼前一花,台子前面,又见到 拳头师父,金妹,招娣,樊师傅的面孔。墙上的银凤春香,闷声不响。机驳船由近及远,厨房糖 醋味道,煎咸黄鱼味道,咸菜炒毛豆的味道,对面纺织厂电铃,又响了三响,听见招娣问,小毛 觉得银凤好看呢,还是我招娣标致。旁边金妹讲,小毛,已婚女人,有啥好呢。招娣说,这个老姑娘,做人最乖巧,车间团 支书,表面上应该一本正经,到了夜里,不可能一本正经。墙上的银 凤春香,闷声不响。招娣靠近小毛,身上有淡淡的汗气,招娣说,老姑娘小姑娘,总归是姑娘。 樊师傅说,是呀,小毛接触了一个姑娘,嫩相一点的,就有了比较。拳头师父讲,我根本看不 懂,听不懂,为啥年龄越小越好,为啥呢。樊师傅讲,吃茶叶,为啥叶子越小越好,冬笋,黄瓜, 马兰头,鸡毛菜,水红菱,样样越嫩越好,喜欢老货,牙齿行得消吧,去吃老蟹,老腿肉,老笋 干,每一口要嚼,要扯,牙齿里要嵌,牙签要挖,有啥意思,中国人,最喜欢吃嫩头,懂了吧。小 毛不响。樊师傅拖了一块毛巾揩汗说,当时,师傅我情面难却,死劝小毛结婚,心里明明晓得, 春香,总归是“两婚头”。墙上的银凤,春香,闷声不响。招娣靠过来,喁喁作软语讲,小毛,要我 介绍小姑娘,先让我招娣称心,小毛可以蜡烛两头烧。金妹说,昨天我去漶浴,三车间一只小 騷货,脱了衣裳就讲,小姑娘我为啥好,因为锦绣江 山,小阿姨老阿嫂,是松柏常青。拳头师父 拍一记台面说,下作。墙上的银风春香,一直闷声不响,逐渐黯淡下去,黯淡下去,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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