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沅没想到。两个这么大的领导为那么小的鸡毛蒜皮事情争执,不就是找个人爬上去吗?又不高。估计他们又是联系到最近几天的意识形态之争,彼此之间又拧上了。这么大工程,怎么都像小孩子一样地闹脾气呢?如此重大试验场合,本来人声鼎沸的现场,如今陷入沉闷僵局。谁都不敢违逆自家头领的意思爬上反应塔。
荷沅心想,她是MS重机的雇员,但又是中国人,按说在安德列眼里也是意识形态大大有问题的,所以她在MS重机与广宁之间处于妾身未明的尴尬状态,也是属于游离与他们两边之争的独立状态。比如今天,如果她上去看压力调阀门,谁的脸上都不会没面子。她不属于任何群体。
荷沅几乎是没有犹豫,接了身边一位工人手中的F钳,戴上一付防雾镜,紧紧安全帽的系带,安安静静地爬上防滑垂直的扶梯,一步一步手脚并用爬向塔顶。总得有人做,又不是难事,她经常看着别人爬上爬下猴子一样的轻巧,自认身手也可以,这么点高的反应塔,不在话下。众人都没想到翻译小姑娘会不声不响地爬上去,站在下面本该攀爬的人员脸上心里都有一种难言的难堪。
到了上面,荷沅才知,事情并不像她想像的容易。她这一刻明白,为什么毛竹只是一尺来长竹筒的时候,百折不挠,而到一人长的时候,用大力可以弯出一定挠度,更至于竹林里面,微风吹来,万千毛竹尽折腰。荷沅现在站在塔顶,不得不以手紧紧抓住扶手,只要有风吹来,底下看时以为钢铁巨人一般的反应塔竟然也会随风摇摆,随着反应塔的摇摆,原本细密的雨点似乎也加快了速度,冰冷的雨滴打在脸上隐隐作痛。看上面,乌云如飞马奔驰,看下面,站立的人群似成大街人流。
荷沅站在上面骑虎难下,此刻如果无功而返,她准会招呼也不打地收拾包裹回家养老去,否则留这儿还不给人当万世笑柄?但是,她可怎么操作呢?她终于明白两方为什么推诿扯皮了,因为这事实在不是件好差使。终于在一阵风过后,塔身止跳摇滚,荷沅这才能够腾出左手,摸出腰间对讲机告诉下面安德列他们压力表的数据。然后,根据他们的要求,调整压力阀。只要没风,做这一切都还算容易,但问题是风不讲理,过会儿又来。荷沅一个人在上面战战兢兢将压力阀调整到合适位置,趁一个风平浪静的空档,赶紧哧溜爬下反应塔。落到地上的时候,犹觉天旋地转,脚跟发软,恨不得抓住谁靠一靠。可身边都是男的,她只有靠自己的两条腿。
谁都看得出荷沅一张小脸煞白,大家都是这一行的老手,都知道荷沅在上面遇到了什么。广宁的老总向荷沅致歉:“小梁,没想到你上去。很对不起,这不是女孩子该做的事。谢谢你。”
此时最该豪言壮语,荷沅却是哆嗦着嘴唇说不出一个字,自己耳边只闻牙关死磕的声音。她此刻心中并无扬扬自得,只有对安德列的愤怒。小小一件事情,若不是他平时总横挑鼻子竖挑眼,今天哪里用得着她梁荷沅上去拚命。她用了好半天,才说出几个字:“据说客户是上帝。”
听得懂中文的人都知道梁荷沅不是MS重机正式员工,心中对她的工作态度都挺赞赏的,但也都怀疑,不出两年,她就会没了这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
因为上面的问题已经解决,安德列开始滔滔不绝指挥下面的工作。荷沅一声不吭地听着,心中忽然明白,怪不得安德列一直率众与广宁公司死拧,因为他压根看不起中国人。她梁荷沅上去冒险一趟,以安德列的经验,岂能不知轻重?而他竟然不给她一点喘息机会,要她立刻开始接下来的工作。不,安德列不是不会照顾情绪的人,他将手下都照顾得很好,但唯独她。对,她不属于正式编制,安德列没必要照顾她,他只需将她物尽其用,换言之,他没将她当平等的人看待。荷沅终于明白安德列心中如何看待她了,也终于深切体会到广宁公司上下的愤怒,她也出离愤怒了。
所以,任凭安德列滔滔不绝,她就是不开口翻译。有MS重机的工程师看不下去,提醒安德列应该给梁小姐时间喘息。安德列马脸上镶嵌的马眼看了荷沅一眼,便不再说话,但情绪显然比较烦躁。
这一天,过去得竟然很顺利,大家都有点克制着没制造摩擦,尤其是广宁公司方面。晚饭后,荷沅被豆豆叫了出去,荷沅累得慌,不想动,但豆豆死拉活拽着她走。路过的MS重机工程师们看着都是微笑。到了目的地,看见广宁的老总,荷沅才明白豆豆为什么今天这么不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