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状态与一个农谚有关。尽管,我还不敢轻易给这种状态命名,但是,它已不容置疑地把我带回童年。
时值霜降。那农谚说,寒露胡豆霜降麦。说的正是这个时候。一直以来,这个农谚都是父亲向我讲述的,一般是在秋分之后。对于父亲,我不知道这是一种默念,还是一种提醒。记忆中,父亲背诵时,总是抑扬顿挫,朗朗上口的。那样子,就会令我怀想古人吟咏“关关雎鸠,在河之州”的情景。自从父亲走后,就再也没有人向我背诵这农谚了,想起来竟有点伤感。
是啊,这究竟是怎样一种状态呢?只知道这是一个处于边际中的季节。秋收后的田野还没有翻种,田土正作短暂的小憩;播种,却又不是在春季;有些作物在生长,弄不清它们的脚步从何处起,到哪里去;冬还没有来,秋已在急于想到去。一切都似乎已经过去,又似乎仍在眼前,似乎已经发生,又似乎没有发生,似乎结束,又似乎刚刚开始。动与静,死亡与生长,混沌与清晰,都是一种此在,既看得见,又捉摸不透。他们巧妙地在这里拥挤,说不清是形而下还是形而上的。
最难以把握的,还是那些银杏叶子。银杏叶子就在窗外,我在好多文章中都提到过。然而,并不是常提到的事情,就没有重提的价值。至少,对此刻窗外的杏叶,我是没有把握的,身陷混沌,把握不住它的前世今生。我曾尝试过,以几个不同的角度观察,想找出答案,结果都是一样的。
先是在楼上,确切地说是在我的书房里,凭窗而视。在我的视野里,那些堆砌的杏叶,就是一尊千手观音。无数的手掌,有序排列,向天张开,作屈子天问状。所谓的序,就是中间高,四周矮,呈弧形依次排列。这时,高高的树巅,就伫立了一座金字塔。塔尖有一束青绿,甚至可以说是嫩绿,与春天的新枝,并没有多大区别。它们正跃跃欲试地生长,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节令的逆行。在心里想,纵有观音千手,高高擎起,又能怎么样呢?徒劳而已,难道能够挽回一个去意已定的季节。塔身似乎有些不同,不知是随意的,还是刻意,我把握不住这不同的意义。只见那掌面绿黄相间,表现出一种色彩的抗衡。仔细观察,其实是那黄,隐匿在深厚的浓绿里,正千方百计往外钻。于是,封杀与抗争,就构成了一种隐藏的交锋,在掌间进行。即便是观音,也被淹没,头和身都在下面,被千手遮蔽,留给人无限的想象。只有我,身居局外,高高在上,以一种俯瞰之势,在隔岸观火。我想,此刻,至少我比观音更轻闲,或更清楚。
到了楼下,情况就不同了。
满地青草,也是绿里泛黄,但是,那黄是从草尖开始的,呈墨迹扩散状蔓延,然后依次递减,直至被绿吞没。这次序,正好与银杏相反。我弄不清楚,这样的姿态,究竟是大地使然,企盼贴得愈近,愈有生命的滋养,还是一种迎接仪式。我看见,几片早落的树叶,掉在草上,草坪上便有了几只掌印。黄绿相间的色调,正好与草色对接,没有反差和接痕。这是天与地,点与面,生长与衰亡的对接,似乎在为一个边际的季节注解。仰头张望,枝杈间仍是一树蓬勃,老成持重的蓬勃。显然,几片早落的叶,并没有影响这蓬勃之势。才发现边际状况的树叶,其实更美,非青非枯,一种青黄渗透交融的调解。只是,此时的金字塔,已被高高举起,宽阔的底座,遮挡住了我的视线。即便仰望,想逃避一切平视的障碍,也没有开阔的天空。除了看见一些密匝的手背,托着跌落的阳光,什么也没有。直至有一片杏叶,不小心从枝头脱落,飘忽而下,我才看到那密匝背后的挣扎。
不知道是怎么来到郊外的,当意识到出城的时候,我们几个已经在郊外的江边闲逛。好像是大家说城里太烦躁太沉闷,不如到郊外走走,反正周末也是休闲,说走就走了。江是岷江,就轻轻擦着城市的发梢往下流,给城里城外划出一条线。我们来是这样,不来也是这样。一切都是漫不经心,信马由缰。洪期已经过去,但江水还没枯萎,秋江泛波,一汪丰盈的优雅,在江里流淌。无疑,这时的江水是最美的,可是往往被人忽略。应该是受季节连累。城里人只关心国庆长假可大休,元旦小假可小耍,或者说年终应该发多少奖金。乡下人只注意春夏秋冬和二十四节,谁关心这样的非冬非秋,一条边际中的河流。我们的闯入,显然是一种侵扰。不仅是打破了那一带流动的优雅,而且,让我们自己也触摸到一种丢失,平时并没有注意的丢失。
我不知道,村庄的丢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只是,我此时才更深刻地意识到。分明早已出城,跨过城门,那对奇形怪状的石头大门,我就想到了一种划分,城市与乡村的界线。继续往外走,就把城市丢在了背后。没有城市的高楼大厦,没有宽阔的街道和车水马龙的汽车,没叫卖的地摊和喧嚣的夜总会,都可以理解。不能理解的是,我仍然没有找到乡村。我童年记忆中的乡村,书本上本真意义的乡村,赫伯特.乔治.威尔斯的美洲山乡,或者莱蒙特河畔的乡村,都没有。没有竹林,没有茅屋,没有长满水草的溪涧,没有骑在牛背上的牧童。我随意撷取眼前一景,企图给它定义,结果是不知从何着笔。
这是一个岔口,出城的省道103线,在这里分岔。主道继续往前延伸,宽敞而笔直。岔道指向乡村,原本是一条水泥路,年久失修,已破烂不堪。路口有一幢小楼。用幢去计量,显然有点夸张,其实就是一楼一底四间房。岔路口那个醒目的招牌,显然是房主打出的,上面,用红油漆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字:加气,补胎,洗车。眼前并没有加气,补胎,洗车的,店主和两个洗车女工,坐在旁边的一条长条凳上打情骂俏。一辆翻斗货车,拉着满满的河沙,从村道上驶来,咣咣噹噹,速度很快。卷起的尘土,弥漫成一条黄灰色的长龙,摇头摆尾,扬长而去。车子过去了,长龙仍在,在阳光下自然飘逸,分散,瓦解。循着那飘逸的去向,我看见了一种遮蔽,厚厚的遮蔽,黄灰色的。那黄灰色,降落在小楼上,树上,以及房后荒芜田野的杂草上,洗车女工的脸上,就改变了他们的本色。飘逸到天上,不断升腾,直至与浮云对接,远处看去,会误认为是乡村的炊烟。
我的心里沉沉的,为丢失的城市和乡村,为这黄灰色调下的一切。在这个非城非乡的边际地带,我既背离了城市,又背离了乡村。我感到隐隐的沮丧,不知道自己该属于谁。
快搁笔时,女儿急切地喊,爸爸爸爸,快来看呀。以为是阿扁被抓,或欧盟参与救市成功。走进客厅,原来电视里正播放一个猫鼠决斗的游戏。猫是鼠的天敌,强和弱,都是上帝安排好了的,怎么存在决斗的可能。心里正在纳闷,那决斗已经开始。讶,铁笼里的那只鼠,怎么比猫还强悍?只是,四周围满了人,它看上去还是有些胆怯。这让我想起切尔诺贝利核电站事故,和那些在核辐射下变异的巨大老鼠。主事者提来一只猫,花白的,优柔而秀气。两个铁笼口对接,抽开活动的门,猫便掉入鼠的笼子。
真是冤家路窄,一切都是被迫的,身不由己。现实中的许多事情,都是这样,容不得你去选择。也许是出于生物链中处于弱势的本能,鼠龟缩铁笼一隅,瑟瑟发抖。这大家理解,猫捉老鼠,天经地义。大家都循着一种惯性思维,在构想这场决斗的结局。然而,事情的发展,给大家开了个玩笑。没有想象的厮杀和血腥。那猫看见老鼠,不仅没有本能的兴奋,扑将过去,拿下这个送上来的猎物,反而比老鼠吓得更凶。只见它龟缩于与老鼠相离最远的另一隅,耸拉着脑袋,似乎也在颤抖。主事者不甘如此,从缝里伸入一根竹竿,将猫鼠拨在一起。可是,拨拢又躲开,拨拢又躲开,实在躲不过了,老鼠便呼地一声,冲着猫的颈厮咬一口,然后又仓促躲开。猫的颈部浸出了腥红的血,更怕了,猫主人则在一旁心痛地流泪。不仅是一只猫,连续九只猫,都大同小异。除一只猫,稍微表现出一点反抗,一点进攻外,其余的猫,几乎都战战兢兢,处于被动和防范,最后输得很惨。
经咨询专家,解释是:这些城里的猫,都被作为宠物来饲养,顿顿鱼肉交加,养尊处优惯了,捕鼠为食的本能早已退化;也许有的猫,自生下来后,就没有见过老鼠。总之,它们变得似猫非猫了。而那鼠,很可能是一只变异的鼠,也许因受了环境影响,或遗传基因改变。总之,也是变得似鼠非鼠了。这样,再让它们去斗,结果肯定两样。
多么令人震惊的边际危机!似猫非猫的猫,与似鼠非鼠的鼠,将如何改变我们既有的生命的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