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两张照片,突然使我想到了距离。
一张是月亮。另一张还是月亮。不过,注脚上说的却是月球,是日本探月卫星“月亮女神”号,在距离月球100公里处,用高清晰度摄像机,拍摄下来的月球表面立体图片。同一对象,同是照片,因距离不同,给人的视觉形象和心里感受,竟是相差如此巨大,不得不令人感到万分的惊讶。
遥远的月亮,是一位温婉美丽的天使。苍穹,繁星和流云,都是一种陪衬,无论自觉还是不自觉,它们都把主角让给了月亮。月亮再也无法相让,空旷的星空,需要主角支撑。妩媚,明丽,阴柔,抒情,都在诡谧悠悠中释放。于这,高贵的月亮,在一种隐性的大美中,透析出魅惑无限。颠狂是难免的了,古人,今人,民间,官方,国内,国外,谁能责难被一种大美迷惑。不要怪古人们生发出的那些传说,他们没有飞船,没有探月器,甚至没有高倍望远镜。在一些静寂而孤独的夜晚,就这样呆呆地仰望星空,带着一双迷惑的肉眼,和同样迷惑的心,渴望求证大道之理。此时,沉稳的月亮,一次次地抛下一些更难解读的迷。月桂,月宫,月精,月下老人,月中骞树,日月出山,嫦娥奔月。没有走出迷幻的世界,却是自己陶醉了自己。也不要怪浪漫的诗人们,不要怪李白苏轼辛弃疾,“一轮秋影转金波,飞镜又重磨”,磨出了多少人间风花雪月。忽视梦幻,将拒绝多少快乐。
击碎梦幻与美丽的,是一种走近。让梦想搭乘飞船,将好奇之心,托付于摄像机,把视觉嫁予镜头。本想探明那大美的秘密,可是,经过了30万公里的跋涉,我们却抵达了一片荒凉的砂石,不堪触目。照片是清晰的,超过了我们日常所说的八百万、一千万相素。让人感到,那些砂石就在眼前,垂手可触,甚至怀疑,只要轻轻一拈,就可以捡拾几粒,攥在手里,扔给树上的栖鸟。但是,那不是美感,而是庸常,大地荒凉的庸常。黑褐色的岩石,坚固,僵硬,冰冷,延绵而去,无边无际,连接遥远的地平线。一些星星点点的坑,散布在岩石表面,或大或小,或深或浅,或疏或密。坑口朝天,洒脱而光滑,令人感到有一粒硕大的水珠,重重地滴落沙里。一看便可断定,那些坑是因撞击而成的。便想到那一场不知时日的流星雨,和它地动山摇般的摧残;想到这颗弱小的星球,曾经遭遇的那些劫难;想到月球表面荒凉中,隐隐透露出的列列沧桑。一种人性化的伤感,不经意间从地球延伸到月亮,又再回来。月华之美,在走近中消失。虽然心存拒绝,我还是差强人意地被带进了戈壁,大漠或者河滩,让生命走向绝望的挣扎,荒凉在灵魂中无端沉淀。
于是想到,有时,走近并不一定是一件好事。可是,不是好事的事,我们却每天都在重复。走近自然,走近社会,走近生命,走近表面,走近灵魂,似乎成了我们孜孜孜不倦的追求。都发生在走近途中。你喜欢的和不喜欢的,给你带来幸福快乐,或者不幸痛苦的,值得珍藏的和不堪回首的。
常常想起故乡的白虎岩,和在白虎岩眺望远方的情景。山和人都很单纯。应该是从大海里走来的山,经过海水亿万年的浸泡挤压,忽然有一天,被一场轰轰烈烈的山崩地裂托起。水枯了,鱼死了,只留下满山的砂石,和坚硬的山岩。树和草是后来长出来的,它们以柔软的根,挤碎了坚守的岩石,挤出了满山的生命,用一种古老与鲜活的哲学,叙述着这山的前世今生。我说的是山上的蚕窝子(一种蕨类植物),还有桫椤树。老人们说,它们与恐龙同龄。其它植物,就像儿时放牛的我,在大人面前根本说不上话。说不上话就不说,不在大人面前说,只对着山,对着树,对着飞鸟流云,倾诉或者自言自语。当然,最好还是不说,只看,只听,只想。把牛儿牵到一片丰茂的草地,让它自己陶醉于美食,然后,选择一个高处,躺下或者平视,目光都指向了遥远。总是心旌摇荡,神思飘逸。一条细长弯曲的路,从脚下出发,不断地向前延伸,越走越细,越走越远,走着走着,就消失了,消失于迷惘的远方。远处的每一个景象,都似梦如幻,魅惑迷人。天空的流云,苍鹰,星斗,以及县城,村庄,东山,岷江,和岷江里的白帆,都成了我无限的向往。站在白虎岩,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消解一切距离,让我的身和心与远处贴近。
然而,没有想到的是,当某一天,这种距离真的消解,或者缩短,当我走近曾经梦幻般的遥远,心却是渐渐变冷。
飞机没费什么功夫,轻易地就把苍鹰甩在了身后。在茫茫苍穹中,渺小的苍鹰很快消失,归隐于空间的虚无,被我们的视野忽略。很快,云也被超越,成为机翼下的朵朵莲座。真相在贴近的瞬间被坦露。不是一般的接近,飞机钻进了云的身体里,两者间的距离为负。我相信,这当是洞知了一切底细;关于云,我有权说出。只是,此刻我有些犹豫,我怕我的说出会令人失望。因为我首先失望了。那遥远中梦幻般飘逸的云,却原来,不过是我们在地面习以为常,见惯不惊的烟,或者说是雾。不知是否像童年的我,为那虚幻的遥远之美迷惑,就匆匆上路,来到寂寥的天庭,赚得少有的孤独;或者,为了某种不便告人的目的,在这里纠合。殊不知,离开了大地,离开了村庄和江河,那烟和雾,就断了生长的根。若浮萍,或断线的风筝,虽是高高在上,却不安稳。最怕是风,还有阳光和流星,都是一种致命。此刻是飞机,一个突如其来的冲击,那飘零的云便碎了,碎片浅落于舷窗之外,失去了生命的定力,难以拼凑还原。当然,同时碎了的,还有我的梦。那个生成于童年,植根于遥远的美丽梦幻,被消解为负的距离击碎,再难捡拾。从此,我不再想看天。
地上的遥远梦幻,是被进城打碎的。
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沿着那条弯弯细细的村道,淌过熟悉的思蒙河,穿过数不清的林盘,把一片一片的菜花玉米稻谷甩在身后,我终于走近了那遥远的县城;后来又走近了更遥远的更大城市。记得,当县城的楼房第一次出现在我视野之中时,我是激动的,幸福的,欣喜的。遥远被顷刻消解,美丽的梦境就在跟前,梦幻般的生活就要开始,我感谢上帝的宠信。然而,没有想到,时间可以消解空间距离,也可以铸就精神的距离。当神秘被渐次揭开,神圣终归于平凡,喧嚣繁华驱走了清新静谧,汽车尾气代替了袅袅炊烟,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替代了质朴纯真,冷漠疏离取代了率性亲近,村庄里的鲜活生气,遁迹于僵硬的水泥钢筋里,才发现当初那些遥远中的魅惑,是一个多么大的误会。在尾气,喧嚣,疏离,孤独中,拖着疲惫的身和心,在一座并不属于自己的城市里漂泊,不知何处是码头。突然有一天,登上城市的某处高楼,眺望远处的村庄,浅山,林盘,炊烟,农舍,还有坝子里隐隐约约的麦田,才感到,真正美丽的梦境,原来是在出发处。可是,曾经以为的距离,已被追求消解;而本不存在的距离,却在消解中铸就,再难消解。
当然,也并不是越遥远越好。有时,过度的遥远,便生成了一种可望而不可及。在太多的可望而不可及中,那遥远的美,也许就叠加成了一种虚幻,会让我们失去遥望的勇气;甚至,让人从虚妄的遥望中,发现可怕的死亡气息。还是天空。科学家利用智利的大型望远镜,与一个穿越700光年的奇妙景象相遇,原以为拍摄到了“上帝之眼”,却原来竟是一颗类似太阳的恒星死亡前的生命挣扎。 据说,为我们的生命提供光和热的太阳,最终也难逃同样的宿命。只是,那可能已是50亿年之后的事情。因此,面对未来遥远的星空,我们不敢过多地张望。在这充满梦幻与魅惑的红尘之中,最好保留一些距离。恰如其分,不远不近,不疏不密,不深不浅。距离之美,不仅仅属于爱情与相处,不只是在哲学的世界里,也不是为了求证让.鲍德里亚的致命攻略。“超越某一点,历史并不真实。”世界的大道之理正是这样。
然而,不知为什么,我们被一些莫名其妙的心理驱使,总是希望走近和超越。超越近,或超越远,于有意无意间。我们的脚步被一种定力牵引,快乐和痛苦,希望与失望,幸福和不幸,都由此而生。不是说理,只是陈述一种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