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走进霍童溪,我总想停下,停下!可支撑身子的双脚却在迈步,如同溪里停不下的水,不管横溢竖流总在流淌。缓缓移动的脚步仿佛成了水的流速,影子就像一截梧桐木,我走到哪他就流到哪。看着溪里的影子,想着自己与这条溪有着什么关系?想着自己怎么会有成为溪边一棵树的愿望?
一片树叶漂来,还是一片树叶漂来,这树叶与一溪流水的关系,大概就是我与这条溪水的关系。缀在枝头的树叶,面临溪水,映照着自己四季的身影,聆听着潺潺溪水的故事;漂浮在水中,则随波荡漾,延续着在树上还没做完的梦,"我要踏浪而去,翻过一座座山,汇聚到霍童溪。迎山风,赶海潮,听山歌,看晚棹。"我蹲在溪边,仔细地辨认着那树叶,我认得出这是什么树种,但我辨不出它来自哪座山的哪棵树。 认识是有缘起的。大山,溪水一定就是我认识这树叶的万缘之基。若无天地广缘,难有聚首一隅;若无岁月绵长,难有邂逅一刻。我可以见证树叶一岁一枯荣,树可以见证我们家族代代繁衍,而这一切都相聚在这一方水土上,山风水韵应该是我们共同的基因。一长串的思绪,一长串的因果,一圈圈的涟漪,我更舍不得与一片树叶的片刻邂逅之缘。 阳光照射在水面,水把阳光流动,流动的水光便是粼粼波光。树叶荡漾其中,虽说茫茫然然,不知去向,但在我的感觉中这是一溪美妙的梦境。白云跟着飘移,青山舒展围屏;一个小浪树叶翻过身,则是蓝天为底,白云做驾,房舍村落尽收眼底。如是,梦境般的霍童溪,足以让我沉醉其中,不管漂到哪,只要是在霍童溪畔,随便哪一处停泊,爬上岸,热腾腾的粉扣填饱自己肚子,再带一包香软的糕饼回家就能粘住家里的女人。 小时候,我根本不知道霍童溪畔有什么老君岩、睡美人、狮子岩等丽山奇景;也不知道这里是三十六洞府的第一洞天,是天冠菩萨的道场;更不知道黄菊是谁,哪还管得上他开渠引水的那些大事……村中的老人说过霍童街的热闹,什么都可换钱,就是挑担粪也能卖钱;说过霍童街旅店的老板娘特漂亮;说过霍童的溪粉扣好吃,剪刀锋利……说过很多很多,但独独没说这里的风景。于是,自小在我心田中就缺过风景这粒种子。 山,随处可见;水,门前流过;石,山里、溪畔、田中处处都有。这些随处可见的,能是什么风景?而那些做成各种形状的饼才是风景,那漂亮又粘着甜味的糖果纸才是风景,那画有彩图的烟盒才是风景,那能摇的叮咚叮咚响的拨浪鼓才是风景…… 我日夜向往霍童溪,就是向往这些风景。因为在乡村的故事里,我会是霍童溪一个很有面子的客人。心想来到霍童街,我就会有满心的风景。肚兜里装满糖果,一手揣着饼,一手摇着拨浪鼓,路边的好烟盒要让我先捡,多恰意! 村里的故事说:我们家乡有位返往在霍童与乡里的挑夫,凭一根扁担抗击着一大群人,横扫了半条霍童街。就在他力道不济时,巧遇阉猪客;挑夫大喊一声师傅,阉猪客不是上阵帮忙,而是说:徒弟还没玩过瘾吧!再来一会儿,师傅再上。这句话有如同空城计中的琴声玄妙,让围攻人全退了。 村里的故事还说:霍童溪中有一块大石头,是我们这个姓氏的。故事里本姓家业兴旺,四处置田产。一天买下霍童溪畔的一块地,卖主说这块地不太肥沃,交通不便利,四面环水,且旱涝无常,不过风景很美,平宜卖吧,就水田一半价。就这样订下契约,写到四至,也就用上一句,四面环水,以水为界。结果买回的是霍童溪中的一块大石。 村里的故事还说:福州榕树本来想到屏南落土,逆流向屏南进发,走到霍童溪畔,看了看霍童溪里,一片梧桐叶刚好顺水漂下,榕树一下子惊呆,什么树?叶子这么大,这树该有多大?看起来屏南树王当不成,也就别去了。长长叹气,一把捋过榕须,结果榕须脱落。于是屏南一直没有榕树,霍童溪的榕树无榕须。 你看,我来自这样一个有武功、有钱,又有大梧桐树的屏南,能不体面吗? 当我真真切切走进霍童溪,来到霍童街,感觉中,粉扣热腾,糕饼香软,剪刀亮锃……霍童溪的一切都如故事中说的一样,可我呢,能体面吗? 那一回,正赶上二月二的霍童灯会。我双手一叉负在背上,慢慢踱着步,村子的体面人就是这么走着。天色渐暗,一阵锣鼓声响起,灯会的主打戏霍童线狮就要出常一姓一堡,一堡一彩车,陈堡、林堡、黄堡、章堡……这阵势和排场,威猛得如霍童溪发洪,再有力量的人也只能随波逐流。就那扯线耍狮的年轻家伙,腾、挪、牵、移,招招式式,一点都不含糊,几个助手步调一致,锣声催鼓鼓击力出,力推人涌,一浪浪地漫过霍童街。想象中今夜这人流随便哪一潮头劈向谁,谁就会被拍成今夜的浪花。这情景,难道会有人能力挽狂澜?家乡执扁担叔做不到,那个阉猪师傅也做不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