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六挤上来,一边努力把瞿鹰的手推回去,一边安抚他,我们不带刀,说明我们想解决问题,我们不急,你急什么呢?瞿鹰的手转了个方向,固执地竖到阿六面前,快,他没胆你来剁,剁了不就解决问题了?剁了就滚蛋,滚回你们香椿树街去。柳生一时下不来台,对春耕使了个眼色,春耕过来抓住那只手,弹了一下手掌,你别慌,先给你看看手相,剁不剁我们再商量。春耕眯起眼睛打量着瞿鹰的掌纹,轻蔑地说,这才是天下第一倒霉鬼,比我还倒霉一百倍,怪不得你会混成这样,你这样的手,还真该剁!事业线那么短,爱情线不通,金钱线不通,该通的都不通,就你这种倒霉蛋,还敢借三十万去做生意?还敢跟白小姐谈什么恋爱?
很奇怪,手相打了个岔,瞿鹰像是服用了一帖镇静药一样,激愤的情绪渐渐地缓和下来。看起来瞿鹰对自己的厄运是有所认识的,他在灯笼裤上抹了抹手,对着外面的光线,研究起自己的掌纹来,问春耕,哪条是事业线?哪条是爱情线?哪条是金钱线?他妈的,我怎么老是记不住。
柳生对春耕说,别告诉他,拿出三十万,再告诉他。
瞿鹰放弃了他的手相,手插在灯笼裤的裤腰里,眼睛炯炯地瞪着柳生,嘴里打出了一个酒嗝,别拿三十万来吓唬我,三十万算个屁啊,我是运气不好,遇到了骗子,否则三百万都赚回来了。他这么说着,在暗处摸索了一会儿,忽然一扫腿,踢出来一只午餐肉的罐头,又扫一脚,踢出来一只白酒瓶子,瞿鹰说,午餐肉罐头里有八百块,酒瓶子里有一千块钱。我现在只有那么多,要不要随便你们,我中午喝多了,还要去睡一会儿,你们自便。
午餐肉罐头滚到了阿六脚下,那只酒瓶体积大一些,没能钻过门下的空隙,停在铁门里侧了。阿六捡起了罐头,数了数里面的一卷钱,说,对的,真的是八百。春耕蹲下去扒拉门缝里的酒瓶,被柳生拍了一巴掌,柳生说,捡它干什么?这是打发叫花子呢,这点钱,我都懒得弯腰拿。春耕说,积少成多么,你懒得弯腰我来弯腰,我先拿着,不行吗?
他们试图撞开铁栅门,撞不开,马房里的一切都出奇地坚固,除了它的主人。瞿鹰看起来酒意未消,他往食槽里抓了几把草料,摇摇晃晃地走到马房的角落里,对着一个什么容器撒了一泡尿,而后,又钻回了兽笼里的被窝。兽笼咯吱咯吱响了一会儿,黑暗中忽然传来一阵古怪的声音,他们都分辨得出来,是属于男性的那种强忍的哭泣。瞿鹰哭了。瞿鹰躲在兽笼里哭了。瞿鹰压抑的哭声慢慢变得奔放而流畅,他用手摇撼着兽笼,兽笼发出了哐当哐当的巨响,瞿鹰的哭声混杂着含糊的嘟囔,起初他们以为他在咒骂什么,后来听清楚了,瞿鹰说他后悔,他说后悔后悔后悔后悔后悔死了。
外面的三个人面面相觑。后悔。后悔。谁不后悔呢?他们各自的生活都充满了懊悔,所以他们静静地听着,并无人嘲笑他的哭声。但是,马房里的三匹白马受惊了。三匹白马转过了马头,马脖子侧向四十五度,谛听着主人的动静,马从未听到过主人的哭泣,那奇特的声音并不是它们记忆中的驯令,马的纪律因此出现了漏洞。第一匹马勉强保持了静止,第二匹马焦躁不安,左前蹄试探地伸向半空,马尾左右摆动,等待着主人更加明确的指令,第三匹马看起来是误会了主人的意思,以为要出征舞台,它忽然昂起头,前蹄举升,嘴里发出了尖利悠长的嘶鸣。
马的骚动使瞿鹰的哭泣声戛然而止,他从兽笼里踉跄着钻出来,轮流安抚三匹白马。第一匹马,他抚摸了马鬃,他对马说,胜利,你乖一点。第二匹马,他抚摸了马背,对马说,曙光,你老实一点。第三匹马有点特殊,他捏了一下马的***,对马说,英雄,你别闹了,我心烦,再闹我把你宰了。
午后的阳光略显苍白,一片苍白的阳光带着恻隐之心,从附近的屋顶上逃下来,挤进马房的铁栅,努力勾勒出瞿鹰和三匹马的轮廓,那轮廓芜杂,也是苍白的。他们注意到阳光在瞿鹰瘦削的面颊跳动,他的眼角有一滴晶莹的泪珠。阿六轻声对柳生嘀咕,他在哭,他哭了。柳生冷静地说,不一定真哭,要防备苦肉计,他们吃文艺饭的人,都很会演戏。春耕已经对这趟生意泄了气,他把柳生拉到一边,拿起地上那只白酒瓶子晃了晃,说,这种酒三块钱一瓶呀,一喝就上头,我都不喝它,喝这种酒的人,你跟他讨三十万?哪来的三十万?柳生不甘心放弃,竭力地鼓舞朋友们的士气,你们千万别泄气,坚持就是胜利,他不是鹰吗,我们就熬这只鹰,再熬他一会儿,三十万拿不到,兴许拿个几万快,也算个给白小姐一个交代。
后来,马房的门从里面打开了。
瞿鹰牵着一匹白马走出来,脸色显得非常平静,那套闪亮的银色礼服搭在马背上,像一张过度考究的马鞍,你把这套礼服穿上。瞿鹰提起礼服对柳生说,穿上礼服,马会听你的话,你把马牵走吧。
柳生一下领会了瞿鹰的用意,大叫起来,谁要你的马?我们来讨债,不是来牵马的。
我没有钱,只有马,胜利是最乖的马,你们把胜利牵走吧。瞿鹰把马缰绳塞到了柳生手里,他说,我不骗你们,这匹马价值不止三十万,请你们转告白小姐,我输光了,她胜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