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战争(第二章)(15)
时间:2023-05-03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林白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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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视线十分自觉地徘徊在前三首,一经触碰到《脚印》,又立即往回走,就像一个老实人在邻居的栅栏跟前收回自己的脚步。我把自己的诗看了两三遍,越看眼睛越明亮,就像自己丢失的东西在N城重新被找回,这件珍宝洗去了尘土焕发出光泽放到了你的跟前,使你惊喜交加;又像一台排练已久的戏,本来是各人穿着平常的衣服分段分场地排练,看不出光彩和激动,所有闪光的东西都被平凡的服饰遮盖了,而一旦正式演出,角色全都化了妆,穿上了戏服,该红的红,该绿的绿,灯光一打,熠熠生辉,乐队一伴,万物噤声,华丽的唱腔自天而降。
真是有说不出的好。
我就这样沉浸在再生的诗句中,就这样,我错过了声明那首诗是别人的作品的机会,也许我一时想不到,因为我在别人的栅栏前总是及时地退回,竟没有想及此事;也许我出自自尊(?),不知该怎么说,索性随它去;也许迟疑之间就失去了勇气和机会。事隔多年,我自己也分析不出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我在以真名发表的四首诗中袭用了别人的一首。我觉得此事十分糊涂。
我一生中的最大错误就这样犯下了,这个错误影响了我的一生。当年那个改正错误的机会就像一张狡猾的人脸在总编办公室的门口一闪而过,我没有抓住它,它不可挽回地永远消失了。
老罗说你先到财务科买饭票。卖饭票的中年妇女对我说:你就是那个写诗很厉害的小姑娘吗?
B镇的口语中没有“厉害”这个词。这对我来说是一个陌生的书面语,我从未用过这个词,我警惕地看着她问:“厉害”是什么意思?她说:“厉害”就是写得好的意思呀!
我心满意足地拿着饭票走到一楼的前厅,看见刘主编正在招呼一个年轻人,他说:多米,这是你的老乡小何,复旦毕业的,下午他带你去看电影。小何白白的,学了一口漫不经心的普通话,一点儿也不像B镇人,他问我会不会骑车,我说会,他便找来一辆崭新的公车,让我下午在门口等他。小何始终没跟我说一句有关家乡的话,这使我觉得他不太热情。
下午我骑着一辆就我的个子来说较高的自行车跟在小何后面上了N城的大街。我虽然车技不错,能单手在田野的小路上骑车,但N城的车流和人流使我很不适应,我紧张地躲过横冲直撞的车和行人,一抬头,小何已经骑出很远了,他一点儿都想不到要领我,我既要紧张地骑车,又要顾着在遥远的前方搜索他,他穿着在人群中极易消失的白上衣,常常一眨眼就找不到他的背影了,我急出满头大汗才又找着他,我最担心的就是十字路口,生怕在他拐弯之前失去目标。
最惊心动魄的是过N江大桥,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江,在B镇,只有岸低水缓的河流,河面上有一条供人步行的木桥,而N城的江是真正的大江,并且因一九五八年伟大领袖在江中冬泳而闻名全国,江面上雄踞一条能并排开过五辆汽车的钢筋水泥大桥,在高岸之上,如彩虹飞渡,这一切对我来说犹如梦境。特别是在夜晚(当天晚上仍由小何领我过江看文艺演出),桥面的灯呈弧形悬浮在黑暗的空中,连成一道薄光闪烁神秘莫测的通天之桥。
我看见小何已经上了桥,但我面前还横着一条横街,人车之流汹涌而过,我跳下车,推车步行着寻找空隙,我一点点地在人流中浮动着,一边寻找越走越远的小何,我绝望地看到他的头发在桥面上一闪就不见了。在如此危险如此奇峻的地势中唯一认识的人消失了,我感到万分的孤独,N城的敌意渗透在汹涌的人流中,变得铺天盖地,我觉得我快要被淹没了,我拼命突围,使出全身的力气往前冲,我只有一个想法:一定要冲出去。
等我到达桥头,已经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我的面前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的N江,在我受了惊吓并且疲惫的身心中,把这平缓的N江看成了金沙江、大渡河,就像在电影里看到的那样汹涌澎湃,浪涛滚滚。我上了桥面,恍惚中感到小何正在桥对面的尽头等得不耐烦了,我心一横上了车,这是我第一次在桥上骑车,巨大的悬空感立刻吞没了我,身下深处是河流,桥梁已是悬空,人骑在车上又隔了一层,这两层的悬空感像一根绳子把我从头顶心吊着,使我上不着天下不到地,又不敢乱动,我全身的感觉都在车轮上,那窄窄的只有两指宽的宽度紧贴着桥面,载我从桥上驶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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