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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战争(第二章)(8)

时间:2023-05-03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林白 点击:


    这使我悲观绝望。有什么比文学更适合一个没有了别的指望的人呢,只需要纸和笔,弱小的人就能变成孙悟空,翻出如来佛的手心,仅凭一筋斗,文学就永远成了我心目中最为壮丽的事业。

    许多年后我由省城回B镇,在地区火车站意外地看到了李同志,他仍像当年那样穿着一件发白的工作服,头发完全白了,他伛着腰从火车上下来,人很挤,但我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他。

    我站在人流中,B镇的岁月从身边呼呼掠过,不远处的田野在阳光下十分耀眼,铁轨像一道利刃把田野分成两半,除了这金属的光芒,正午的田野十足像B镇农村的田野,这个情景一再涌来,使我有身在水田的感觉,铁轨的金属光芒再次刺激我的眼睛,使我重新置身于火车站。

    我希望李同志能看见我,我不知道是不是该打打招呼,这真是一个尴尬的场面。他最后没有看见我,也许是看见了装没看见,总之他很快就脱离了我的视线。

    B镇岁月在火车启动中无声地飘逝。

    N城的旖旎风光在我十九岁半的天空上永远盘旋,亚热带的阳光在两旁是棕榈的大道上笔直地流淌,只需指出葵扇大道和棕榈大道,就能想像N城是多么的妩媚。

    有什么城市有这样的两条街道呢?

    哪怕广州,哪怕海口。海口满城椰树,永远不能跟我的N城相比。

    谁是自由而快乐的人?

    在一九七七年的B镇,谁最自由而快乐?

    正是多米。

    有谁敢在一九七七年的高考期间当众宣布:即使考上了也不去。所有年轻和不年轻的考学者都在苦读,只有一个人,这个人天天去看电影,看粤剧。

    这个自由而快乐的人是谁?

    这个自由而快乐的人就是多米。多米长年生活在B镇,十九岁了还从未去过任何一个城市,多米在放了学的漫长时间里,走遍了全B镇的大小果园,县委会后园的那片遮天蔽日的杨梅林是多米心驰神往的好地方,粗大的树干,茂密、弯曲、婀娜的枝条,杨梅由青变红,闪烁在树叶中间,多米吃遍了B镇千奇百怪的水果,枇杷、杨桃、番石榴、金夹子、夹李子、牛甘子、黄皮,大园的荔枝、人面果,医院的芒果,民警队的葡萄,B镇河流里的鱼虾被我们捞了又捞,沙滩上的沙子被我们玩了又玩,我们一口气就走完B镇的主要街道,至于B镇周围的田野和山坡,我们在积肥的时候、农忙假的时候、学军拉练的时候,统统都去过了。我们有时走过桥,沿着对岸的河边一直走,我们看到一片又一片的萝卜地,萝卜的液汁在沙地底下簌簌流淌,河岸时高时低,我们已经走出很远了,但我们仍然在B镇。

    B镇的孩子们从小就想到远处去,谁走得最远,谁就最有出息,谁的哥哥姐姐在N城工作(N城是我们这个省份最辉煌的地方),那是全班连班主任在内都要羡慕的。

    谁走得最远,

    谁就最有出息。

    谁要有出息,

    谁就要到远处去。

    这是我们牢不可破的观念。远处是哪里?不是西藏,不是新疆,也不是美国(这是一个远到不存在的地方),而是

    N城

    还有一个最终极的远处,那就是:

    北京

    上大学之后我才知道,在城市里欢送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场面十分悲壮,汪说她去送她姐姐,火车开动,站台上一片哭声。我不知道这里有没有夸张的成分。有一首著名的歌使我想到汪的描述:听吧战斗的号角……万众一心保卫国土,让我们再见吧,亲爱的妈妈,请你吻别你的儿子吧,再见吧妈妈,别难过,莫悲伤,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她们在大学里有时会满怀深情地唱起这首歌,但我并不知道它,在B镇,我既没有听到过这首歌,也没有看到过火车开动时分生离死别的壮丽场面。

    B镇没有火车。现在还是没有。因此我是一个十足的井底之蛙,我的可取之处是想跳出此井,到远处去。

    雷红在我从青苔满地的天井向上一跃的过程中担负了一个怎样的角色,我无法准确地说出来,她从N城带回来的歌、故事、笔记本和衣服,在我的眼前呈现了一个生动的目标,我想有一天我也到那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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