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做流产的前夜,妈妈哭得有气无力,绝望之中,突然想到了姑姑。于是,她凌晨3点起床去找姑姑,求姑姑出面帮她留下这个家的血脉。姑姑答应了。多年没有出现的姑姑来到我们家,她扇了爸爸一个耳光,骂了句:“傻子,再敢提不要这个孩子,我就真当没你这个弟弟。”长姐如母,爸爸自幼被姑姑带大,一直心存敬畏感激,以及愧疚之情,因此,他不敢反抗。于是,在姑姑的强势干预下,这世上才有了我。
据我妈说,整个孕期,我爸跟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你以后要对小燕和建国更好。”而这,也是他对我妈说得最长的一句话。小燕是我姐,建国是我哥,我同母异父的姐和哥。而我慢慢长大后,也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同一个屋檐,不同的爸爸。为了表示对我的不欢迎,他拒绝给我起名字,甚至很少抱我。3个孩子等在巷口,他左手牵着姐姐,右手牵着哥哥。正常的爸爸都会让自己亲生的、最小的孩子骑在脖子上,但我只能扯着姐姐。同样是进小卖部,他问哥哥要吃啥,叫姐姐随便拿,轮到我,超过一元钱就说:“回家!”哥哥姐姐考得再不好,他都奖励,而我就算拿回100分,也被视而不见。那天,妈妈拿着我的成绩单对他发火了。“你凭什么这么偏心?抛开亲生后生的不说,起码的公平应该做到吧。”“他是后来的。”这就是我爸,我亲爸。他话不多,但一句就能顶死人。这也是他傻子的逻辑——孩子不论亲的还是养的,得论先来后到!
我7岁那年,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我爸所在的矿井塌方了。挖掘机挖了五天五夜,失踪5人,找到4具尸体,唯一没找到的,是我爸。那些天,哥哥姐姐也不上学了,每天和妈妈一起,守在塌方的煤矿上,哭得惊天动地。而我被寄养在邻居家里。说实话,我心里并没有多难过,于我而言,爸爸是可有可无的。
五天五夜过后,开挖掘机的师傅累得不行,熄火休息了。我哥我姐跪在地上求人家。见师傅走了,他们俩扑到塌方的泥石中,一边拿手挖,一边喊“爸爸”。那哭喊声把整个矿区的人都弄哭了。于是,矿工们带着家属,拿着铁锹、铁镐陪我们全家一起挖。那天晚上,他们居然奇迹般地找到了我爸——他还活着。三脚架上的铁板有如神助般替他挡出一个容身之地。更为惊悚的是,如果挖掘机再前进哪怕半米,铁铲斗挖下去,那个本就岌岌可危的地方会二次塌方,将我爸活埋。而五天五夜,爸爸是靠兜里的巧克力活下来的。那是他在下井前,在矿上超市里抢购到的进口巧克力。要知道,那时候的煤矿风光无限,矿工拥有强大的消费能力,整个矿区被称为“小上海”,什么新鲜玩意儿都有。像进口巧克力这种我哥我姐没吃过的东西,爸爸是肯定会买的。他给哥哥姐姐花钱,从来都好像他家里有矿一样。
幸存的我爸,看到扑上来的我哥、我姐,他几近涣散的眼神在努力寻找着什么。直到邻居婶子带着我连滚带爬地赶到,他的眼睛定定地、久久地看着我,很虚弱,但也很坚定。两滴清泪在他全是煤灰的脸上,冲出两道泪痕。他不能说话,但指着上衣的口兜,那里面,还有3块巧克力。有人帮他掏出来。他的眼神依然定定地看着我,用尽他最后的气力说:“吃……”那一年,我7岁,人生中第一次被我爸如此正眼相看。但就是这个眼神,我读懂了他心中的万语千言。有些爱,嘴巴闭死了,眼睛却把它说了出来。那天,看着我把巧克力放进嘴里,他才疲惫地闭上眼睛。又是两行清泪,在我的心里冲出一片清泉。
爸爸幸存了下来。康复后,我妈责备他,骂他都快死了,还不肯把巧克力吃光。他却坚持说,那是他吃剩的,恰巧剩下3块。谁能信?我唯一确信的就是,爸爸心里有我。当然,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我爸被我哥和我姐用双手刨回来这件事,感动了方圆几公里内的居民,从此“傻子养别人家孩子”这样的话消失了。而我,从此也默认了我家的规则:我亲爸就是爱我哥、我姐多一些,而我哥和我姐爱他也比我爱他多一些。
哥哥考上大学,后来又远赴北京工作,每一次送别,我爸都泪流满面。姐姐结婚时,她的新家跟我们家不过是隔了两条街,我爸依然伤感了很久。可是,等到我结婚时,他跟我摊牌:“以后我帮你哥、你姐带孩子。”我妈红着眼睛问他:“非得把话说得这么伤人吗?”他居然回答:“嗯。”那天,我也有点儿伤感,就问了一句:“爸,为什么?”他说:“你哥和你姐……跟我小时候……一个样。”他把这句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时,头上青筋暴起,眼睛红得吓人。我也懂了。他儿时的成长有多么艰难,他就要多么疯狂地弥补我哥和我姐。这是他基因般强大的执念,我抗争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