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民生散文选本(全文在线阅读) > 乡村燕事
烟柳飞轻絮、麦垄杏花风的时节,我回到家乡,又看到了燕子续窝筑巢。
老家有堂屋十间,辟为两个院落。家母住在东院,五弟一家住在西院。斯时,东院的房檐下,有两对新燕正在垒窝,“工程”已经过半。四只燕子一会儿衔着紫泥砌巢,一会儿又箭一般地消失于云缝。五弟院落的屋檐下和大门过道的横梁上,各有两窝燕子,它们的旧巢仍在。四双燕子,跳进跳出,飞去飞来,衔来草屑、羽毛,在为生儿育女铺设舒适的软床。它们有的还从窝中探出头来,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友善地打量着我这陌生之人。
古人对家燕有春燕、劳燕、双燕、旧燕、新燕、喜燕、征燕等多种称谓。在我的故乡,燕子向被父老乡亲视为勤劳鸟、唱春鸟、恩爱鸟、仁义鸟、灵异鸟。见六双燕子同时在我家筑窝安居,老母亲笑了,五弟一家乐了。一种“春燕归来与子游”的喜悦之情,也在我的心中荡漾。
美是心灵自由的伴侣。在生命的初始阶段,我的心是随着燕子在这片故土上一起飞翔。后来,随着尘世的冲刷、阅历的丰富,我愈来愈感到:世上的鸟儿,没有比家燕更为美丽的了。
小燕子虽没有白鹤亭亭玉立的身姿,也不像孔雀总是拖着翠色的长裙,但燕子的体形颀长而又匀称,丰满而不失婀娜,称得上无瑕可摘;它的羽背深黛幽蓝,纯净光亮;它的***洁白如玉,素雅明快;再加上它那剪刀似的开合自如的尾叉,更让它的周身贯注了美的神韵。选择自然之美,是人类创造过程中的第一道程序。毫无疑问,欧美人所钟爱的燕尾服加白衬衣,就是按照燕子的装束剪裁出来的。
燕子的灵动之美,还展现在它的飞翔上。它们狭长的翅膀,分叉的尾巴,是飞翔的利器。无论是斜飞还是平飞,无论是高翔还是低回,无论是掠水而过还是凌虚直上,它们总是那样轻盈而敏捷,俊逸而从容,一道曲线连着一道曲线。它们连贯的飞态,从不同角度看,无一不美。毋庸置疑,燕子是飞翔的天才。
燕子的美丽,还在于它们那迷人悦耳的歌唱。燕子的呢喃,有时是畅快的、恣情的、甜熟的;有时是缠绵的、舒缓的、幽微的。无论是呼儿唤雏时的甜润,还是双燕恩爱时的婉转;无论是捕虫捉蛾时的激越,还是门墙小憩时的委婉,它们的鸣唱总似细溪淙淙,清扬活泼,绝不像雄鸡长鸣时那样击人耳鼓,更不像麻雀争食时的叽叽喳喳,惹人心烦。我以为,“呢呢喃喃”这一象声词,只能用于燕子。燕子的各种鸣唱,不火不躁,如吟如诉,总能使人们在兴奋中获得宁静,在消沉时受到鼓励,在愁闷时得到慰藉。
燕子是春天的音符,乡村的音籁。当它们呢喃的清音打破了村舍的静谧时,冰雪已经消融,春也在河谷、山坡蹒跚、摇曳。在我看来,三春的颜色,之所以飘落在大地丰厚的肌肤上,是春燕舞出来,唱出来的。春燕的歌声,唱出了农人积蓄了一个冬天的发自内心的企盼和真情。燕子运用音色和力度的变幻,唱得,“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唱得“小雨晨光内,初来叶上闻”;唱得“疏畦绕茅屋,林下辘轳欢”;唱得“榆荚钱生树,杨花玉糁街”;唱得“黄犊尽耕稀旷土,绿苗天际接旁村”;唱得“蚕娘洗茧前溪渌,牧童吹笛晚霞湿”;唱得“田舍翁,老更勤,种田何管苦与辛”……春燕的舞是安琪儿的舞,春燕的歌是安琪儿的歌,农人和着春燕的韵律和节拍,共同描绘出凡物可尽其性、色彩可嵌入人们永恒记忆的春天。
在所有的鸟类中,未经驯化便与人类最亲近者,莫过于家燕了。家燕像虔诚的教徒一样,以神意为最高命令,以时令为最高法则,每年春分北来,秋分南归,年年如此,岁岁如斯。人与燕子同居一室,相敬如宾,该是史前人类结庐而居时就有的事了。这种存在,应视为上苍给人与燕这两种敏感的生物,所制定的心照不宣的“无字契约”。
童年的记忆最纯真最真切,对人生的影响也最深久。在我牙牙学语时,信佛的奶奶就一次次地对我叨念:“千万别祸害燕子,祸害燕子会瞎眼。”年龄及长,我又知道,村里即使最顽劣的孩子,也谨遵这句古训。当时,家中那东三间、西三间堂屋中的檩梁上,各有一窝燕子。看着两对老燕子,阴晴风雨中双来双去地翻飞,我因不能摩挲一下它们美丽的翅羽,而引为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