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下头,吻她那披散着头发的肩膀。
“我喝了那点该死的酒,浑身发软了。……我亲爱的夜莺,您不会再出错了吧?会专心地唱吧?为什么您那么常常发音不准呢?以前您可不是这样,金黄的小脑袋!”
指挥浑身发软,吻她的手。她也讲起来:“您不要再骂我。……要知道我……我……。您骂得我心都碎了。……我受不了。……我向您起誓!”
泪水涌上她的眼睛。她自己也没觉得就挽住他的胳膊肘,几乎把她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
“真的,您不知道。……您那么凶。我向您起誓。……”他在树丛上坐下,差点摔下来。……为了不致跌倒,他就搂住她的腰。
“铃响了,我的小亲亲。到幕间休息的时候再谈吧!”
散戏以后,她不是一个人回家。跟她一块儿回去的还有他,带着醉意,浑身发软,幸福得放声大笑!她多么幸福呀!
我的上帝!她坐在车上,感到他搂住她,她都不相信她的幸福了。她觉得命运似乎在诓哄她!然而不管怎样,这以后有整整一个星期,观众一直在戏报上读到指挥和他的她都病了。
……他整整一个星期没离开她,这个星期在他俩心目中却象是一分钟。姑娘一直到不便于再避开人们,什么事也不做,才放开他。
“应当把我们的爱情拿出去透一透风了,”指挥第七天说。
“缺了我那个乐队,我心里闷得很。”
到第八天,他又摇着指挥棒,骂所有的人见鬼,连“红头发姑娘”也不能幸免了。
这些女人象猫似的充满温柔的爱情。我的女主人公虽然跟她的凶神结合在一起,开始共同生活,可是她仍然没有放弃她的愚蠢习惯。她还是象从前一样,眼睛不看着乐谱,不看着指挥棒,却看着他的领结和脸。……临到排演和公演,她屡屡发音不准,而且比以前更厉害。为此,他把她骂得好苦!
以前他只在排演的时候骂她,如今却可以在散戏后,回到家里,站在她床前骂她。那个多情的丫头!她唱歌的时候,只要看到她热爱的那张脸,就顿时落下整整四分之一拍子,或者嗓音颤一下。每逢歌唱,她总是从台上看着他,而她不歌唱的时候,站在后台,眼睛也仍然离不开他颀长的身材。遇到幕间休息,他们就在化装室里相会,两个人喝着香槟酒,讪笑那些给她捧场的人。乐队一奏起序曲,她总是站在台上,凑着幕布上的小洞瞧他。演员们往往凑着这个小洞讪笑第一排的秃顶观众,并且根据可以看到的人头的数目来断定剧院卖座的多少。
幕布上的小洞断送了她的幸福。有一次闹出了乱子。
那是谢肉节的一天,剧院里上演《法国清教徒》④,座无虚席。开演前,指挥穿过乐谱架往他的位子走去,这时候她已经站在幕布后面,凑着小洞如饥如渴地往外看,心里发紧。
他做出一副难看的严肃脸相,向四面八方摇指挥棒。乐队开始演奏序曲。他那英俊的脸起初还相当平静。……可是后来,序曲演奏到中间部分,他右边脸颊上却现出闪电,右眼眯细了。右边的乐声有点乱:那边长笛吹走音了,巴松管手不合时宜地咳嗽起来,这一声咳嗽可能妨碍巴松管准时开始演奏。然后他左边的脸颊红起来,开始颤动。这张脸瞬息万变,充满烈火!她瞧着他,感到自己升到七重云上,幸福极了。
“大提琴,见你的鬼!”他咬着牙很快地嘟哝一句,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大提琴手是熟悉乐谱的,可是他不想理解乐谱的灵魂!这种温柔的乐器,声音那么柔和,怎么可以交托给那些不知感情为何物的人去演奏呢?指挥整个脸上一阵阵痉挛,他伸出空着的手,一把抓住乐谱架,倒好象胖胖的大凭琴手只为挣钱才演奏,不是因为他的灵魂想演奏,这都要由乐谱架来负责似的!
“快离开舞台!”旁边什么地方有个人说。……忽然间,指挥的脸大放光彩,闪着幸福的神情。他的嘴角露出笑意。原来有个困难的地方由首席小提琴手极其精彩地演奏出来了。指挥心里愉快得很。我那红头发的女主人公心里也感到愉快,仿佛她就是首席小提琴手,或者她有指挥的心似的。然而她的心不是指挥的心,虽然指挥确实藏在这颗心里。“红头发女鬼”瞧着那张微笑的脸,自己也开始微笑,……然而这不是微笑的时候。紧跟着就发生一件令人惊讶的、非常愚蠢的事。……她眼前那个小洞,忽然不见了。它到哪儿去了?上边有个什么东西刷刷地响,仿佛吹起一股平稳的风。……有个什么东西擦着她的脸,卷上去。……到底出了什么事?她开始用眼寻找小洞,想见到她热爱的那张脸,可是她没找到小洞,却忽然看见一片汪洋大海般的亮光,高而且深。……那一大片亮光里闪出多得数不清的灯火和头颅,她在形形色色的头颅当中看见了指挥的头颅。……指挥的头颅正瞧着她,惊讶得呆住了。……随后,惊讶让位给无法形容的恐惧和绝望。
……她自己也没觉得就往脚灯跟前迈出一小步。……后排的观众发出笑声,不久整个剧院都淹没在接连不断的笑声和嘘声里。见鬼!在《法国清教徒》里歌唱的女人竟然戴着帽子和手套,穿着最时髦的衣服!……“哈哈哈!” ?p>
头一排的那些秃顶,笑个不停,身子不住扭动。……全场掀起轩然大波。……他的脸变得苍老,添了皱纹,象伊索的脸了!那张脸上露出痛恨和诅咒的神情。……平时他那么看重他的指挥棒,别人就是用元帅杖来掉换,也不肯放手,现在他跺一下脚,把它丢在脚跟前了。乐队胡乱演奏一忽儿,停下来。……她往后退去,脚步踉跄,瞧着两旁。……两旁都是布景,有些苍白而气愤的脸从布景后边向外张望。……那些野兽般的嘴脸在咬牙切齿地小声抱怨。……“您把我们毁了!”剧团经理小声抱怨道。……幕布缓慢地放下来,飘飘摇摇,迟疑不定,仿佛不是落到该落的地方似的。……她身子摇晃起来,倚在一块布景上。
……
“您把我们毁了,骚娘们儿,疯娘们儿。……哼,见鬼去吧,可恶极了的贱婆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