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些话的声音,也就是一个钟头以前她动身到剧院里来,对她喁喁私语的那个声音:“不爱你是不可能的,我的小亲亲!你啊,我的好天才!你的吻抵得上穆罕默德的天堂啊!”
可是现在呢?她完了,实实在在,她完了!
等到剧场里恢复秩序,勃然大怒的指挥第二次着手指挥乐队演奏序曲,她却已经回到自己家里。她很快脱掉衣服,钻进被子里。躺着死掉,总不及站着或者坐着死掉那么可怕。她相信良心的折磨和悲伤会送掉她的命。……她把头埋到枕头底下,索索地抖,在被子里不住翻身,什么也不敢想,羞得透不出气来。……被子上有他吸过的雪茄烟味。……过一忽儿他回来,会说些什么呢?
夜里两点多钟他回来了。指挥喝醉了。他又伤心,又气愤,灌了不少酒。他两条腿发软,手和嘴唇发抖,好比微风吹拂下的树叶。他没脱掉皮大衣和帽子,照直走到她床前,站一忽儿,沉默不语。她屏住呼吸。
“当着全世界的面丢尽了脸,居然还能心平气和地睡觉!”
他咬牙切齿地低声说。“我们这些堂堂正正的艺术家,居然能昧良心!好一个真正的女艺术家!哈哈!简直是妖婆!”
他揭掉她身上的被子,把被子往壁炉那边一扔。
“你知道你干了什么事?你耍笑我,见你的鬼!你知道吗?
莫非你不知道?坐起来!
他抓住她的手,猛然一拉。她在床沿上坐下,把脸藏在她那披散下来的头发里。她的两个肩膀发抖。
“原谅我吧!”
“哈哈!这个红头发!”
他猛然扯一下她的衬衫,看见她美丽的肩膀白得象雪一 样。可是他没有心思欣赏肩膀。
“你从我家里滚出去!穿上衣服!你毒害了我的生活,没出息的东西!”
她往椅子跟前走去,那儿凌乱地堆着她的衣服。她开始穿衣服。她毒害了他的生活!她毒害这个伟大的人的生活,这太卑鄙,太恶劣了!她走掉就是,免得继续干这种卑鄙的事。
其实,没有她,也还是会有人来毒害他的生活。……“滚出去!马上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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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穿好衣服,在门边站祝他沉默着。然而这种沉默没持续多久。指挥身子摇摇晃晃,对她指着门口。她走出房门,到前堂里。他推开临街的大门。
“出去,贱婆娘!”
他抓住她窄小的后背上的衣服,把她推出门外。……“再见!”她用忏悔的声调小声说,然后消失在黑暗里。
外边大雾迷濛,天气很冷。……天空下着毛毛细雨。……“见鬼去吧!”指挥对着她的后影叫道。他没听她咯吱咯吱响地踏着泥浆走去的声音,却关上大门。他把他的伴侣赶到寒冷的迷雾中去后,就在温暖的床上睡下,开始打鼾。
“她活该!”他第二天早晨醒来说,可是……他说的是假话!好象有几只猫抓挠他那颗音乐的心。他怀念红头发姑娘,心都痛了。整整一个星期,他象喝得半醉的人那样走来走去,心里痛苦,盼着她回来,由于下落不明而苦恼。他认为她会回来,他相信这一点。……可是她没回来。她爱这个人胜过爱她自己的生命,因此她不愿意破坏这个人的生活。由于她“行为不检点”,她的名字从剧院演员们的名单上勾销了。人们没原谅她闹的乱子。关于辞退她的决定,没通知她本人,因为谁也不知道她跑到哪儿去了。大家什么也不知道,然而揣测纷纾……“她冻死了,要不然就是投河自尽了!”指挥揣测道。
过了半年,大家都把她忘了。连指挥也把她忘了。每个漂亮的艺术家都有很多与他有过关系的女人,要记住每个女人,那就得有非常好的记性呢。
如果相信道德高尚和笃信宗教的人们的话,那么这个世界上的人都会受罚。指挥受到惩罚了吗?
是的,他受到惩罚了。
五年以后,指挥路过某城。城里有个出色的歌剧院。他在城里停留一天,为的是了解一下歌剧院的演员们。他在最好的旅馆里住下。他到达后的头一天早晨就收到一封信,清楚地表明我这个头发很长的男主人公享有多么高的名望。信上要求他为歌剧《浮士德》担任指挥。原来的指挥突然病倒,于是指挥棒没有人执掌了。他,我的男主人公(信上要求他说),是不是愿意不辞辛劳,利用这个机会让城里爱好音乐的市民们欣赏一下他的艺术?我的男主人公同意了。
他就拿起指挥棒,“素不相识的”乐师们看见了他那张掠过乌云和闪电的脸。闪电很多。这也难怪:排演已经来不及举行,他只得直接在公演的时候显出他的艺术本领。
头一幕顺利地过去了。第二幕也这样。可是到第三幕却闹出了小乱子。指挥没有看舞台或者看任何地方的习惯。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总乐谱上。
第三幕里,玛加丽特⑤,一个出色而嘹亮的女高音,边纺线边歌唱,他听得很满意,就微微一笑:这个小姐唱得好听极了。然而等到这个小姐唱慢八分之一拍子,他脸上就掠过闪电,带着痛恨的心情看舞台上。可是那些闪电出了大事!他惊讶得张大嘴巴,眼睛瞪得象小牛犊那么大。
舞台上纺车旁边,坐着个红头发姑娘,就是从前被他从暖和的床上赶下来,推到外边黑暗的冷雾中去的那个姑娘。现在她,红头发姑娘,就坐在纺车旁边,不过已经完全不是从前被他赶出来的那种样子,而是另一种样子了。她的脸还是跟从前一样,可是嗓音和体态却大不相同。她的嗓音和体态已经运用自如,细致多了,优雅多了,也大胆多了。
指挥嘻开嘴巴,脸色煞白。他的指挥棒烦躁地活动,在一个地方胡乱挥舞一阵,随后就停在那儿不动了。……“就是她!”他大声说,笑起来。
他心里充满惊愕、兴奋、无比的欢乐。被他赶走的那个红头发姑娘,并没有消沉,却变成巨人了。这使他那指挥的心感到愉快。舞台上多了一颗明星,他为艺术事业高兴得透不出气来!
“就是她!就是她!”
指挥棒已经停在一个地方不动。等到他想挽救这个局面,挥舞它,它却从他手里滑下去,啪的一声掉在地板上。……首席小提琴手惊讶地瞧着他,弯下腰去拾指挥棒。大提琴手以为指挥头晕,就停住手,后来又拉起来,却跟不上。……音乐声转来转去,在空中兜圈子,想从混乱中找出路,却绕成一团乱麻。……她,红头发的玛加丽特,跳起来,用愤怒的眼光打量“那些醉鬼”,他们……。忽然,她脸色惨白,她的眼睛上下打量指挥。……观众们跟这些事全不相干,他们是花钱来看戏的,于是开始喝倒彩,打唿哨。……给这个乱子添上最后一笔的,是玛加丽特发出一声尖叫,声音响得整个剧院都能听见,然后举起双手,整个身子往脚灯跟前扑过去。……她认出了他,现在她别的都没看见,只看见他脸上重又出现的乌云和闪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