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个有些阴暗的然而是特别讲究的大套间里见到了他。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人,秃顶,干瘦干瘦,泪囊很大。我还从来没见过有这么大泪囊的人。耳朵也大,耳垂特别大。他的样子乍一看极严厉,嘴紧紧地闭着,主要是两个嘴角往里扣住。在我眼里,那些握有重权的人才有这么一副神气。
“牟老……”
“你是谁?”
我作了自我介绍。他还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但我赶在他下逐客令之前说出了岳父和岳母的名字——他立刻就亲切起来:“噢,知道了知道了……坐坐,你啊,有什么事啊?”
我说没什么大事儿,我在外地工作,顺路来看望牟老——老一辈说得多了,我们下一代人就仰慕起来了……
牟澜高兴了。他拍拍我的肩膀,让我在一个大沙发上坐,又在对面坐下来。他用手指敲了敲茶几,一个深棕色的小旁门开了。出来一个十*岁的姑娘,笑着点点头,把一杯茶放在跟前,接着又拿来一个绿色茶缸,放在牟澜的面前。姑娘走路的姿势像舞蹈演员似的。一会儿,里屋传来噼噼啪啪的打字声。
那种噼噼啪啪的声音老要干扰我们的谈话。
牟澜说:“噢,你在哪里工作?噢,那里!原来在那个地方。我很熟悉那个地方的。我以前去过那里。不过也很久没去了……”
“希望牟老到我们那里做客。”
“很好嘛,那个地方很好嘛。”
我一直在暗暗打量这个人,心里希望能找到一个答案,即他为什么会有那样一个外号。我知道所有的外号往往都是有迹可寻的。看不出。一般来说外号大半都可以从生理特征上找到依据,再不就是根据其他原因取的,比如性格之类,那就难说了。我接上他的话茬说:
“那里什么都好,就是缺一份杂志,那个海滨小城连一份刊物都没有!”
“小地方嘛,嗯,文化生活原本就……”
我不失时机地说道:“如果他们着手创办一份呢?”
“噢,这不可能的。不太可能的。”
“为什么……”
牟澜只顾自己讲下去:“那是一个好地方,我很久没有去过了。很好嘛,那个地方的水果和海产品在全国都极有名喔……”
接下去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不往心里去了。这就是我鼓起勇气去见牟澜的全过程。那一天多热啊,记得下楼时身上的衬衣大半都湿透了,除此而外毫无收获。
3
从牟澜那儿回来,我开始想到退而求其次,即打一下雨子的主意。我与雨子接触多了,对这个人的尊敬有增无减。我觉得他很像一位老大哥,温厚而成熟。还有他的滨,也像他一样宽厚热情。他们夫妇对我就像一位老朋友。
有一天我正在雨子家里谈着,院门敞着,没有敲门就进来一位颤巍巍的老人。雨子忙起而迎接。原来是个老画家,跟雨子一家熟得很,是这里的常客。老人有七八十岁,身体不太好,胡子很长,多么热的天啊,他竟然戴了一顶像梁先生那样的绠线帽。老人一进门就直瞪瞪地问:“滨在不?”雨子说:“她一会儿就回来。”“噢,那我等一等吧。”
老者拄着拐杖坐在桌旁,不太搭理我们。雨子转脸和他谈话,老人热情不高,说得很少。不过他说出每一句话,雨子都深深地点一下头。我却听不出有多少奥妙——老者说“懒有懒的好处”,再不就说“那个人个子高啊……”,还有“手太重”、“这人粗心大意”、“老来狂”等等。它们好像与绘画艺术没什么直接的关系。不过他们的话题的确是围绕了绘画。老人坐了一会儿站起来,在那张宋画跟前看了很久,伸出又小又黄的手指,说着什么,不停地咳嗽。他捂着胸口,腰使劲弓着。雨子把里屋一把藤椅搬出让他坐了。一会儿门响了,老者的神情立刻一振:
“滨回了?”
雨子抬头从窗户往外望着:“不,是风。”
老者又坐在藤椅上,抄着手。
大约半个小时之后,滨真的回来了。她手提一个竹篮,竹篮里是一些鸡蛋、西红柿等。老者立刻站起来,微笑的两眼闪着光泽。滨把东西放下,连连喊着“聂老”。聂老笑着,呵气似的说:“快过来坐,快过来坐,让我看看你、看看你。”
滨听话得很,搬一个高马扎,乖乖地坐到他一旁。聂老扭过身子,手捋胡须,一动不动地迎着看她。老头子很高兴,看了一会儿又扯过滨的手,抚摸着:“孩子,这几天过得可好?”“很好。聂老身体好吗?”“好啊,孩子……”聂老又抚摸滨的头发,手颤颤抖抖。我看见晶莹的泪花在他眼眶里旋转。我还发现老人的嘴巴颤抖着,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后来他转过脸对我说:“你看,滨长得多么好啊!她多么美,多么美,太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