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把拐杖往怀里揽了揽,另一只手还紧紧握着滨的手。滨一直微笑着看聂老。这样大约半个多小时过去了,老人总算松了她的手。他在屋里走了一圈,又转过脸来,离开几步端量着滨。他重新去看那张宋画,在宋画旁又一次转过脸打量滨,说:“孩子,有时间到我那儿玩。我得走了。”
“您老走好。”滨和雨子并不挽留。
他们搀扶着他,一直把他送到门外很远的地方。滨和老人站在远处又说了一会儿,雨子先一步回来了。
我问:“这个聂老是很有名的画家吗?”
“他现在不怎么画了,在解放前可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啊,现在隐居起来了,很少几个人还知道他。”
“怪不得呢,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聂老。”
“老人喜欢滨,住得不远,每隔半月二十天就要过来看一看,看过了就走。他没有别的事儿,就为了看滨。”
我也想赞扬几句滨,因为经过刚才那个老人的提醒,我也觉得滨身上有一种极其特别的什么,那种美是颇难形容的,那种美之中似乎掺杂了一份特殊的端庄和温驯——反正那是极不平常的一种感觉。我觉得这个聂老真有意思。在一座炽热之城里,一位早过了古稀之年的老人跳动着一颗滚烫烫的心。
雨子说:“滨很喜欢聂老,像我一样。我们知道老人就是这样,他只是看一会儿。我以为滨也是美的。”
他说到这里睁大眼睛看着我:“我想既然是美——我指任何一种美,包括自己的爱人——既然这种美是一种真实和客观,就允许别人去赞赏,更允许别人在心灵上拥有。因为这种美是属于这个世界的:她不是为了任何一个人的独自拥有才生出来的!你说对不对?”
我觉得雨子很书呆子气,也很真诚,而且主要是——很特别。我不但没有笑,而且在一定程度上被他打动了。我没有做声,却又想起了吴敏。我想大概雨子对吴敏也是这样一种态度、一种情感吧?我说不出话来。那可能仅仅是一种“心灵上的拥有”,可是……不过我还是想问一句,后来就终于问了:
“如果这种拥有某一天变成一种攫取,比如说突破了‘心灵’的界限呢?你知道有时候这种界限是很容易混淆的,也很容易被突破——如果那样,又将怎么办呢?”
“人应该是自由的。我是说,这就要看对方的心灵了,如果他(她)从心上喜欢这一个人而不是那一个人,真的因为拥有这一个而排斥了另一个,那么作为一个现代人,我们应该接受这一切……”
我想自己还远远没有那么现代,我甚至觉得这很可怕。可是雨子似乎又在说一种很真切的道理,让我没法反驳。我想如果承认对方是自由的,那么我们因此而引起的不可遏制的嫉妒,我们对于婚姻关系的强烈维护,有时就成了一种准暴力行为——它可以引发暴力,它本身就很粗暴。
4
正在这样想的时候,滨从外面进来了。她迈进门的那一瞬,我的目光正巧落在她的手上,我发觉她的手比常人略微胖了一点。这时我又记起刚才那个老人不停地抚摸这双手的情景。她对我微微一笑,点点头,动手把篮子里的鸡蛋和蔬菜取出。如果不是因为一种特定的气氛中,不是熟悉了对方的某种性格,她的举止,如她的微笑,或者还会让客人误解呢。
雨子小声向我赞扬起滨来,“你看她多么好,多么好。在我眼里她永远都这么美。从我认识她的那天到现在都这样看,我永远——我认为自己永远不会改变看法,永远不会……你相信我吗?我这样认识了她:有一天早晨我去打水,那时条件很差的,许多人合用一个室外热水管的;我看见有一个姑娘在用砖块把水管附近冻得很结实的冰砸掉,她见有人来就抬起头来——天哪,还有这么好看的姑娘!她的手冻得通红,自己瓶里的水已经灌满了,这会儿是为了别人,怕别人走到水管跟前滑倒——你看她不仅有这么好的容貌,还有这么好的内心!我那时定定地站住了,其他什么都看不见了,也忘了自己来干什么;我就提着水瓶站在那儿。她告诉我:左边是热水管。我这才醒过神来。我向她点点头,说‘谢谢’。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忘记她。我不顾一切地去追求她,生下来第一次疯狂成这样,功课差不多都荒疏了……”
雨子小声谈着这些,滨终于发觉了。她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反正提着篮子走到院里去了。她在那个很简陋的小厨房里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