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这一定是位老者了。黄科长接着却说:“他的年纪比你大不了一岁两岁,常到我这里来,到时候你会认识的。我这里朋友不多,不过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一些很有学问的人。后生可畏呀。‘静思庵主’就是一个难得的人才。”
正说着小冷进来,手里拿着一沓稿子。她把那沓纸放在写字台上,黄科长走过去翻了翻,然后指着一个地方,大概发现了什么抄写错误。他更正了几句,可是那个小冷蹙起鼻子,差不多碰到了黄科长的脸上,发出“嗤”的一声。那是顽皮的、极其亲昵的一个动作。与此同时,黄科长的鼻子也蹙了一下。当他们转脸时,我仍然在看“静思庵主”四个字。
小冷正往外走,发现了黄科长上衣有几个饭渍斑点,就“哎哟”一声转过来,然后旁若无人地用手搓起来。
黄科长说:“不碍事,不碍事。”
她搓了一会儿,用手弹击着:“你看你你看你!刚洗的衣服也不小心,真是的!”她埋怨着,扑打着,还在黄科长脸上点划两下。
黄科长发出烦腻的叹息,推开她。
小冷拿着那沓稿子咕咕哝哝往外走:“就是不听话,就是……”
营养协会
1
我长久地坐在黄科长为我准备好的那张黄色的、简陋的木椅上,倾听自己平静的喘息。那些乱七八糟的关于营养学方面的剪报和资料已经看腻了,什么人体与微量元素、药膳功能、巧用大黄……我不会对它们有什么兴趣。黄科长每次进来,见我伏案看那些资料,就发出了欣慰的笑声。他笑得越来越厉害,可笑声还是那么细腻。这时候我才明白:我这副认真工作的模样并没有博得他多少赞许,相反让他觉得很有趣。他果然说道:“这些材料么,看看也罢,不过也不必看得太细。”
原来他对协会也就是那么回事罢了。我发觉他的绝大多数时间都用来写自己的那份“自传”。但我相信那是一本谁也不需要的东西。正像他赞许的那位首长一样,那其实是一种自娱活动,一种安度晚年的方法罢了。黄科长后来倒喜欢和我聊天,海阔天空,话题无所不包。这就使我想到:我的主要工作就是陪他聊天。他动不动就扯到了那位首长身上,说:
“作为一位领导,重要的就是要发现人才,物尽其用。”
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察觉到他身上有一种奇怪的气味;接着又看到了露在外面的一小撮鼻毛。这使我有点厌恶。“人能安静下来,就可以健身。有的高人会一种‘内视法’,看到自己的五脏六腑……”他摇头晃脑说得来劲,不过一旦安静下来,模样很像动画片里那只打败了的老鼠。
小冷在外面喊:“你怎么回事?你怎么老是忘呢?汤放凉了也不喝,再这样不行!”
小冷一声高似一声。黄科长笑眯眯坐着,仍然在谈“安静下来”的原理。他站起,小声咕哝一句:“你听听多凶。不过这可是个好姑娘。”
他说着往外走去。我从窗上望了望,发现小冷从一边端出一个冒着白气的碗。我想那一定是什么营养汤水。小冷已经把自己交给了这个烟火气十足的小四合院;有时候她免不了要为一些细小的事情吵几句,但我一走到院子里,她立刻就停嘴,只有那双严厉的眼睛时不时地刺一下黄科长。黄科长笑着,总是和蔼。不过这只是一种表象,我很快发现小冷要绝对服从他,她甚至有点怕这个男人。当然,黄科长有着过人的细腻和温柔。他们在一块儿的时候,他总是发出一种软绵绵的劝慰和安抚的声音:“你看,怎么能这样呢?听话孩子,嗯,这就对了。听话……大叔不愿意了……”
原来这个黄科长在小冷面前总以“大叔”自居。这让人觉得有趣。开始的日子我有些好奇,后来也就习惯了。
坐在办公室里多么平静。阳子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此刻正在这样一个地方上班。我终于把那些喧闹、不安,把一切都远远地隔开了。我需要这样淡淡的无聊和莫名的沉静。这连我自己也感到奇怪。
梅子和岳父岳母像我一样松了口气。
这儿听不见街上的喧闹,它地处一个安静角落,远离主要街道,所以那些车辆的鸣笛很难传到这儿。这是一个少有的安静之地,我坐在这间小耳房里,尝试着用一种“内视法”。但我似乎看到的是有什么东西正在我体内酣然入睡。谢天谢地,它还在睡着。我在睡梦中被牵引:一开始是梅子纤细的手,再后来是岳父岳母的手,而今是一双陌生的手。它们牵引我走上新世纪的街头,踉踉跄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