饱受便秘的折磨之后,阮村发现便秘跟恋爱的惊人相似,总结概括为三点:第一,两者都令人坐立不安,不断被想(便)的感觉干扰。第二,事后意犹未尽,每次一事无成从马桶上站起来,分外惆怅。第三是同样隐含痛苦,饱受折磨而无处倾诉。听说读闲书有助于精神放松,精神放松可辅助排泄,阮村弄回一堆漫画书籍。在进行精神放松的阅读前,阮村灵感突现,悟到既有利于排泄的阅读,必有阻碍流畅的书本,便秘有可能是阅读引起的原因。
自从调到县文化馆盖戳,阮村时常收到作者的新书。不出半年时间,自费的、非自费的著作填满半边书柜,除了诗集,阮村一本不落全看完了。即便是坐上文化馆的办公椅,阮村也没弄懂文化馆到底管什么。某天一位叫许鹊的作者双手捧书奉送,请“阮老师指教”,令阮村当场噎住,囫囵吞枣,顿觉腹腔温暖饱满。人到中年,阮村在厂里摸了半辈子冰冷机器,当惯了“阮师傅”,一声“老师”彻底涮净了他手上的机油,他从“指教”一词中顿悟其工作的“指导”意义。
这是阮村跟文化搞上以后获得的首次虚荣与光荣。那时候,阮村对许鹊绝无非分之想,对所有女作者女艺术家崇敬有加,埋头一本本“雅正”、“斧正”、“指正”,感觉自己日渐文化,抬头苍天在上,俯首芸芸众生,以至于看老婆叶绿都略不顺眼了。她买的黑包用了三天便搁起来,说太俗,情愿夹个纸皮文件袋,或者拿在手里,仔细让印着“县文化馆”的醒目红字朝外。
叶绿是个小公司会计,擅长对数字调兵遣将,文字就是一堆浆糊,眼见阮村闲着就跟浆糊耗,洗碗做饭拖地带孩子又理得顺溜,有意见也只好憋着。
阮村拿本几米的漫画进了洗手间,在马桶坐下片刻就把正事忘了。直到叶绿在外面吆喝,阮村才从几米的故事里走出来,眯上眼正儿八经地企图酝酿一次成功的排泄。叶绿靠在门框白他一眼,说道,“别不是躲厕所闹相思吧?甭装模作样了,生理功能几十年没出过故障,一到文化馆就有毛病,写书的女人也真够厉害。”
“胡说什么呢?什么叫苦不堪言,我现在就是。”阮村双目微睁瞥一眼自己的女人,看见一张尖嘴猴腮的脸,生长被他宠坏的刁蛮和雀斑,心里有了一个比喻,觉得写书的女人脸蛋是花,老婆的脸则是果实。这果实不是苹果梨子,而是花后结出的苦瓜茄子。他知道老婆正在他的脸上搜索关键的错漏,索性又闭上眼睛。他真后悔娶一个会计,面对在感情问题上常精确到小数点后N位的女人,他阮村不敢有一丝马虎。
“为啥同吃同喝同睡,你便秘,我就不便秘?我看你眯缝着眼,挺享受便秘的嘛!”叶绿靠到另一边门框上,咬紧不松。
“让你给毁了。”阮村提起裤子分外惆怅。老婆说便秘(mi),他由她。
“什么,我毁了你?”叶绿的声音盖过抽水马桶。
“感觉快要拉出来,让你给搅和完了。”阮村拧开水笼头。镜中男人的脑顶头发越来越稀,脸在浮肿与发福间模棱两可,但终究胖了起来,养尊处优初露端倪。
“我见过兽医手上涂满肥皂从牛的肛门伸进去帮助它排泄。我看你是读书读多了,消化不良。文化人也不是撑出来的呀。”叶绿变着法儿攻击,嘴皮子越磨越上瘾。
阮村身体里打了气似的胀得难受,由得叶绿聒噪,多年前就服了她日常生活的口才。当初搞对象那阵,觉得叶绿口齿好,除了不怕食物冷热,吃肉不塞牙以外,也是聪明的表征。与这等口齿的女人生儿育女,必定不赖,若青出于蓝胜于蓝,可能会荣至全国各地唾沫横飞。阮村的视野没出过中国,只在本县打转,顶多远至郊区,基本上停留在工厂那一带,车间把曾经清澈的眼球磨得浑浊,窗外还是那片废墟。阮村讷于言,行动也不敏捷,对叶绿这种把汉语说得神采飞扬的女人由衷欢喜,娶回家依旧觉得悦耳。家里新添人丁后,悦耳渐渐逆耳,逆耳转成刺耳,到现在只是一团聒噪。女儿承其衣钵,五岁就懂尖酸刻薄,常把阮村堵得无话可说。
叶绿说“书读多了消化不良”,阮村深以为然。结婚这么多年,竟然在对便秘的理解上达成共识,这惟一的一次心灵相通,令阮村心生感动。他极为温和地把叶绿安排在沙发坐下。失去弹性的沙发和冷板凳没有什么区别。叶绿不舒服地扭动,打落阮村留在她肩头的手,叨咕道:“假惺惺的,做贼心虚。”阮村垂下手略有尴尬,这时便意来了。便秘的折磨使阮村对于这种可能的机会十分敏感与珍惜。他颇为仔细地感觉了一下,千真万确。刻不容缓,他丢下叶绿奔向洗手间,这使他看起来气冲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