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中国年度散文(全文在线阅读) > 灵魂的底线——《姜天民文集》序
刘醒龙
在和刘华、若知母女俩还有一帮朋友商量出版《姜天民文集》时,大家都要我写点专门的文字。我无法推却,有些话必须趁早说,也必须由我来说,再不说就对不起那把姜天民日夜佩带的匕首,对不起姜天民坐过的那把破藤椅。
先说藤椅,多年以前,在一座破旧两层小楼背后,有一处更加破旧的瓦房,那把连破旧一词都不好意思用作形容的更加破旧的藤椅就摆放在瓦房正中。某个下午,我第一次走进这间屋子,坐在这把藤椅上的一位尚能抓住青春尾巴的年轻人站起来,用清瘦的右手同我握了一下。
这简简单单的一握让我至今难忘,不是由于握过来的手掌有种在冰凉中挣扎的温暖,也不是由于那手掌上有一种异于平常人的朱红,而是右手中指第一关节上的那颗比黄豆大、比蚕豆小的硬茧。那时我已与钢铁机器共处数年,十指指根处无不生长着被钢铁机器厮磨出来的直到离开工厂十几年后才渐次消失的老茧,也见识了工友们因工种不同而生长在肢体上形状各异的老茧,绽放在中指关节上的硬如筋骨的茧花却是第一次见到。当我回到工友中间描述这枚老茧时,竟然无人相信。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想象那被叫作钢笔的东西,真的能与钢铁较劲,将肉身磨成硬骨头。很快这个从民办教师岗位上借调到小城文化部门工作的名叫姜天民的年轻人,成了我兄长般的朋友,不时在我们厂的车间和集体宿舍中出现。借故过来打探的工友,看清楚他那手指关节上真有茧花绽放之后,不免发出声声惊叹。一个人用一支钢笔将肢体上最不可能之处磨出老茧,需要何等的意志与力量?
一个人的毅然决然既可赞叹,又显悲壮。认识姜天民不久,他患病住院,转氨酶高达数百,身体所需要的营养全靠打点滴来维持。偏偏在这时,省城一家文学期刊通知他去修改中篇小说《淡淡幽香的槐花》。姜天民想也不想,就要求出院。医生再三警告,这时候中断治疗是要出人命的。情急之下,姜天民不惜做出若有问题绝不找医院麻烦的保证。姜天民英年早逝之后,回想起来,朋友们无不认为,最终剥夺他写作权利的病魔正是从这时起开始其侵害的。
我一直相信,即便姜天民其时不在那个岗位上,我们也会在宇宙时空的某个角落里相遇,并成为一辈子的朋友。不为别的,是因为志趣太相投了。那一次,带我与姜天民认识的学弟,冲着姜天民一口一个老师地称呼,我却脱口喊出他的名号。几乎在认识的那一刻,我们就成了无话不谈的知交。在越来越多、越来越明快的谈锋中,有一个话题是经常要触及的,那就是曾被贴在二层小楼大门上的那副对联,上下联的开头分别是“庙小”和“池浅”。几年之后,姜天民受上级单位赏识经历百般辛苦、千种麻烦,得以离开这座小楼大门。当我更加辛苦、更加麻烦地进到这座小楼门内,坐上姜天民特意留给我的那把破旧老藤椅后,有机会到古城黄州与他相聚。三言两语寒暄过后,他便问我感觉如何,我想也没想脱口将那副对联重复了一遍。随之而来的是我俩辛酸与共的喟叹。
姜天民走出这小楼大门之后就没有再回来,离开之日,就是诀别之时。在这一点上,我们性格略有区别,我是历经犹豫徘徊,三番咬牙,五次切齿,才最终下决心的。相比之下,我比姜天民要幸运,命运将他的血脉安排在那个地方的名分之下。我则不然,我的家族,我的天地,我五体投地的青草,我四季叩拜的黄花在数百里之外的回龙山下,扬子江畔,我的离开只关乎肉体,肉体的告别反而让灵魂更自由地融合在故乡故土之中。姜天民的离开,既在于肉体,也在于灵魂。离开故乡,不再回头,感觉上不可能有快乐,感情上更是深渊般痛苦。姜天民在英年早逝的那一刻是否有过某种回望,已是无人知晓。记得那年在汉口殡仪馆送别的人流中,望见姜天民决绝的最后模样,如同望见他又一次离开故乡。这一次姜天民走得太远了,远到无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再说匕首。二〇一四年秋天,在苏北泗洪的一个文学活动上,当地一位女子谈及她的舍弃一切只为文学写作活着、到老也未能成功的父亲时,眼泪汪汪地恨不能将此行中的几位外地作家,当作窃取乃父天赐才华的江湖大盗。那双哀怨的秀目,让我记起三十年前,姜天民必须面对的那些不好说是不怀好意、却分明是不怀好意的窥视。一九八〇年代早期的姜天民,其文学才华在极短的时间里全面爆发,使其不可避免地成为人心不古者肆意中伤的目标。妖言最甚的那一阵,姜天民手握一把我的工友用高速钢替他打制的匕首,恨不能宰了口中数出的一二三四五个人。这世界最丑陋的物什中,某些酸臭文人的口舌有足够资格登上排行榜榜首,排在第二位的是那种分明连雕虫小技都不具备的人妒火中烧后的厚颜无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