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中国年度散文(全文在线阅读) > 在那桃花夭折的地方
简默
桃花劫
我是真的怕我的记忆靠不住。
从临山下来,走在回家路上,在沿河公园桥头,我邂逅了东平和他现在的妻子,他们正结伴走在爬山路上。
我和东平同居一城,相距不过几里路,但我俩却好几年没见面了。自从我调到现在这个单位,过上一种足不出户、闭门面壁的日子,像一个苦行僧,也有好几年了。我知道东平在金盛煤矿工作,这类矿一般地处偏僻的野外,离城里有几十里路,却将生活区设在了城里,仿佛只有这样矿工们才会安心工作。东平每天天麻麻亮一边睡眼惺忪地吞吐呵欠,一边尾随着同事们坐上班车开往金盛矿,到天麻麻黑又像被大赦的鸟儿,心急火燎地尾随着同事们登上班车,回到自己那个似乎阔别了一个世纪的小家。
东平是我的高中同学。在我的记忆中,他中等个子,体态瘦削匀称,生着一张标准的国字脸,有点黑,浓眉大眼,鼻直口方。他爱穿老蓝的涤纶中山装,似乎总是这一件,反复洗得有些发白了,从风纪扣开始,每一粒扣子都扣得板板正正,仿佛黑板上列队整齐的楷体字;脚上一双草绿的解放鞋,也似乎总是这一双,反复刷得变白了。他不爱说话,朋友少,就与他的男性同桌交往多些,但他却内秀,信手写得一笔好字,那字飘逸飞扬,纤细娟秀,仿佛出自女生之手;他还自己填词作诗,记得有一年暑假与我通信讨论古体诗词,随信附有他写的诗词,内容我已记不得了。
那时他家住在金盛矿,每逢星期六下午放假,他就骑着一辆“大金鹿”自行车,出校门、上公路、过铁路,双手掌把,挺直腰杆,目不斜视,脚下不停地蹬上几十里路,赶回家中。
他的父母亲都是金盛矿的职工。因为这层关系,他大学毕业后回了金盛矿,先被分配至矿中学教书,后调到矿教育科。他的父母亲已经在城里分得了房子,托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卫校生,卫校生正在毕业实习中,俩人很快结婚了。
我去过他俩的小家,第一次见到卫校生时,她已分到了矿务局医院当护士。小家不大,但一应俱全,干净雅致。卫校生年轻漂亮,活泼开朗,好像一挂风铃,一阵风似的飘到哪儿,就将快乐和活力有声有色地带到哪儿。东平像她的影子不离她左右,又像忠实的星星捧着自己的月亮,此刻的东平满面含笑,眉眼有情,写满了幸福和满足。
与许多裸婚的同龄人相比,东平的生活有房有家有爱人,看上去很美。
此后我好几年没见过东平。偶尔听人说卫校生不再为东平而歌唱,她遇见了令自己心仪的风,决然离开了东平。东平的精神像被子弹迎面穿透的玻璃,分裂成了无数锋利的小块,住进了精神病院。他是带着结婚照被家人送去住院的。照片嵌在镜框中,西装革履的他和身披白色婚纱的卫校生脉脉含情相对,立在他的床头,日夜陪伴在他身边。护士怕他睹照再受刺激,命他收起照片。他闻听抓起照片,紧紧地搂在怀中,像是怕谁抢走。护士无奈,叹口气,只好听之任之。
住院期间,他每天按时服药、输液、吃饭、午休、看电视,等等,曾经自由自在的时间在这儿是刻板的,被精确地计算在一定的刻度之内,没有一个病人可以逾越。他学会了吸烟,家人每次去探望他都给他送两条烟,交给护士保管,由护士发给他,一天三根,早中晚各一根,一根都不多,也不少。
直到他出院。收拾东西时,他没忘记拿过床头的照片,用袖子仔细地擦了擦,又凑近嘴边轻轻地吹了吹,放进了提包里。
回到家,室内就剩下了他一个人,踱到哪儿都是形影相吊。他做的第一件事是从提包里掏出照片,操起袖子小心地擦了擦,又贴近嘴边轻轻地吹了吹,立在住院前的位置上,一眼能够看见。
住过精神病院,他的精神被贴上了“病”的标签,就像一只被烧坏的灯泡,断掉的钨丝正是病灶潜伏的大脑,它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牢牢地控制了。矿上不允许他继续上班了,给他提前办了病退,每个月领着不到一千块钱的工资。随后金盛矿因为煤采尽了,破产了,更没人管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