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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语,鱼缸中的南海(2)

时间:2023-06-01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格致 点击:


    鱼不能去救另一条鱼。

    山峦、草地、山谷……这些都在我的下方,我忽然就获得了一只鸟的视角。我们在一片珊瑚前停下来,我伸手就摸到了。这些珊瑚都已角质化,颜色也像秋天的树叶。停了有几秒钟,估计我摸够了珊瑚,教练把我带离那里,向远处游去,到他认为更有意思的地方。这时,在我的右侧,一个小山沟里,我看见一张渔网,像网球的网那么大,顺着山的走向拦在那里,很隐蔽。我看见一条手掌大的鱼挂在上面,一动不动。它有着惊人的蓝色,像夏日水塘缓慢飞过的蓝蝴蝶。

    我想救下那条鱼,这和我小时候,看见一面蜘蛛网上倒悬着一个黄蜻蜓时,产生的想法一样。救下一只蜻蜓是容易的。五岁的时候,我就经常干这种救援工作。我够不到高处的蛛网,但是我有办法呀,我会找到个木棍或竹竿,把蜻蜓转移到竹竿上。每次我都成功了,看似死了的蜻蜓都一瘸一拐地飞走了,使用它们劫后余生那些残缺不全的翅膀。那条艳丽的鱼比蜻蜓美出许多倍,它一动不动,我不认为它死了。它和我童年的那些蜻蜓一样,都一动不动地活着。

    需要说明的是,从蛛网上救下蜻蜓,并不说明我是善的。那是救蜻蜓,同时也是掠夺蜘蛛的食物。从蜘蛛的角度,我是恶的、是坏的。总之我救蜻蜓无关善恶,只暴露了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但救下那条鱼,理由更充分一些。那网是人拉在那里的。从渔网那鬼鬼祟祟拉在小山沟里的样子,我判断出,珊瑚丛间的鱼应该都不是用来做食物的。是不该被人捕捉的。

    我离那网和网上的鱼,应该不到三米。我游过去,伸出手,就可以了。这应该比我幼年救蜻蜓容易,那时我还得克服对蜘蛛的恐惧。我向着渔网和等待救援的鱼用力,但我发觉我用不上力。事实上是我的心在用力,意志在移动,而我的肉体没能靠近鱼半米。第一次,我的意志对我的肉体的指令没有被执行。这时我意识到,我在海里看似自在地游动,其实都是我的潜水教练在掌握方向。是他在游动,然后用抓在我背上的一只手,带动我。事实就是,他拖着我前进。

    看来,我无法单枪匹马把那鱼救下来。我必须要得到身边这个潜水教练的支持。得到教练的支持,首先要让他知道我的想法。而传达一个意愿给另一个人,这中间需要语言的辅助。而我把内心的想法如货物一样码放在词语、句子上以后,它们有两条道路可以走。一条是声带,通过口腔,以口语的形式从我的内心出发;另一条道路是文字,它们通过笔写到纸上。现在,我身处大海,口腔只能呼吸,手也不能在海水里写字。我的愿望的两条道路同时被封堵住了。在下水前,潜水公司的人对我们进行了水下手语的训练。那是简单的三句话,或三个词语—上浮;下潜;有困难。这些手语,是在道路都堵上之后,搭建的简易桥梁。超高、超长、超重一点的想法都无法通过。在那几个手语里,没有哪个手势能表达:我要去救那条网上的鱼。最后我用手指指向那条鱼,但教练不懂我的意思,他以为我在提醒他看。由于我没能在水下与教练之间用词语搭建通道,他没有让我在渔网那儿停留,我们从那条等待救命的鱼身边游过去了。我一直看着那条鱼,一直看着。近在咫尺,却不能让它获得救援。这是第一次,面对一个被困的小生命,我没有拔刀相助。

    这个时候我忽然对于我不敢潜水,不会简单的呼吸,入水前的那些困难,找到了也许是更深层的答案。害怕陌生的大海这是恐惧的一部分,还有一部分恐惧,现在我才猛然意识到。而这一部分的恐惧,是长期的陆地文明生活习惯造成的。最重要的,就是进入海水的世界后,我可以使用的语言太少,而且太简陋了。只有“下潜”“上浮”“有困难”。我们每天的生活,使用了多少语言?语言已经差不多和氧气一样成为维持有效生命的必须。当你进入一个陌生的世界,你只有三个词语可以使用,你只携带着三个词语就进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这如同你只带了三发子弹就进入了原始森林。这对于一个每天生活在可以说是语言构筑起来的世界里的现代人来说,等于一下子让他回到远古。而海水使这种转换瞬间成为事实。谁能依靠三个词语活下去?谁对这样的环境不恐惧?对于我来说,离开氧气会死,离开语言同样要死。我是个被泡在词语里的人,如同标本被泡在福尔马林岑克尔溶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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