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中国年度散文(全文在线阅读) > 念旧寻新(2则)
王久辛
碑帖小记
我师傅陶爷爷,原来是高级工程师,是学工科的。我母亲把我领到他家时,只叮嘱我叫“陶爷爷”,并未告诉我他的名号,所以我至今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但陶爷爷自幼私塾家学厚实,之后又受过大学教育。尤其可贵的是案几之上,从来都是笔墨纸砚齐全。虽然退休在家没事儿了,却是每天习书临帖。他不仅收了我与广军两个学书法的小徒弟,同时,他还是一位收藏家。陶爷爷收藏碑帖、汉瓦当,当然全是业余爱好,与今天一些人收藏以敛财为目的完全不同。记得师弟广军告诉我,师傅仙逝前有言,即他逝后,要把他收藏的文物全部交公。广军后来遵师傅言,将师傅收藏的文物整整装了一三轮车,送到了西安小雁塔文管所——这大约是1979年以后的事了。
陶爷爷收藏碑帖,讲究个拓本。我小时候先临的是柳公权的《玄秘塔碑》,后改临汉《曹全碑》、《孔庙礼器碑》、《张迁碑》和《石门颂》。为了让我们理解其书法的意味风格,陶爷爷常带我们从西郊的三桥出发,去西安市内的碑林观摩,认柳曹,识二王,并一个字一个字地讲解他偏爱的汉隶书法结构与韵味的不同。当然,他也介绍其他书法大家,如颜真卿、欧阳询、王羲之等。我印象最深的,是陶爷爷领我们来到怀素和尚的碑前,给我们讲毛泽东如何从怀素的狂草中汲得精华,写出了入乎古人、出乎古人的新狂草的巔峰之作。他教导我们,学习不是为学习而学习,而是为创造而学习,那才可能超越古人,成为一代天骄。他说:你看毛主席的字狂不狂?可以说天下第一狂。但你看看人家的字,每一笔都有出处,进古出今,放得开,收得住,汲古与创新是结合得最好的,毛泽东的书法就验证了这一习书的真理。转眼数十年过去了,反思陶爷爷的理论,又何尝不是写作的经验呢?
认碑读帖并不是目的,而是为了学习。当时碑林边上的许多人家,都藏有不少碑林的拓片。不像今人夸张说的那样,“***”一把火全烧了。那不是中国人的价值观,中国人信的是老祖宗。你让他们烧,他们躲不过,会去烧一些,像今天官人做的表面文章,做做样子而已。你若真让他们烧个精光?那才是真的绝无可能。作为见证人,我看到了民间力量的强大,他们根本就不可能真烧。记得当年陶爷爷就领我们到一个叫王乐天的老人家中,我估摸王乐天有70多岁,他的老伴儿也有60多岁了。碑林边儿上那条街,几乎家家像王乐天爷爷家,都在悄悄销售碑帖。他们有的人是碑林里面的拓工,有的是市井小贩。早在“***”之前,他们就拓得了、收购了不少拓片,一来他们耳濡目染,知道价值;二来当时生活拮据,悄悄拓点或收购些拿市上贩卖,可补贴生活家用。
我记得当年陶爷爷就为我买下了柳公权的《玄秘塔》,他说认碑是初步,临帖才是真正学习书法的开始呢。当时“文化大革命”把类似封资修的书都禁了,哪里有碑帖卖呀。只有碑林边邻家的老拓工手里才可能有。还不错,王乐天爷爷家的老太太看看我们,觉得是诚恳想学习书法买帖子的,就说:柳公权的60。陶爷爷说:太贵了。60元就相当于五级钳工的月薪了。便宜点,便宜点。两个孩子学写字儿,哪里能要那么贵?王乐天老人过来说:我家的是清拓片,可不是现在拓的。不行,一分不能少。你们不买,我们也舍不得卖呢!陶爷爷见状,忙说:“那拿来看看?”“要,我就拿给你,不要就算了。在阁楼上,麻缠。”陶爷爷说:“真是清拓,买。”“取去!”王乐天老人对老伴儿说。于是,我见老太太从墙边移过木梯,放到屋梁上。仰头我才发现:其屋顶上有个衬层,用木板铺平了,可以放很多东西。老太太架上梯子,竟然一格一格地爬了上去。拿下展开来一看,陶爷爷说:果然是清拓片,于是便买了下来。之后,陶爷爷又为我和师弟广军各买了曹全的碑帖。在我今天的回忆中,依稀记得是八元一帖,陶爷爷回家剪成一条一条,用粗麻线与粗麻纸为我们两个各装订了一册,供我们临习之用。后来,陶爷爷见我临习似有很大进步,便给了我一本同样用粗麻纸装订的小篆《千字文》,嘱我临习。说心里话,我临了一段后,发现自己先柳后曹,又临篆书,自己的字就有点四不像了。但陶爷爷却不以为然,他说:你自己写一段话,不要刻意走柳,也不要刻意走隶与篆,大胆写。我写了“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陶爷爷夸奖我说:你看,有柳也有隶,味道不是出来了吗?可我却觉得自己的字很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