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中国年度精短散文(全文在线阅读) > 赣南七则
雷平阳
南赣的蝉
那一年,天下狼烟。王阳明在通天岩讲学,弟子六七人,蝉数枚。阳明先生年轻时,也是一个神神鬼鬼之徒,此时他的心室敞亮了,杀尽心中贼,也让南赣山河之间的瘴气消散了不少。有弟子问儒、问道、问佛,只有南赣的蝉,一个劲地叫,什么都不问。尽管先生一再坚持心外无事,但还是隐隐觉得,这些叫蝉,似乎就是死去的山中贼,就是些孤魂野鬼。弟子陆澄曾经问过他:“有人晚上怕鬼,怎么办?”他的回答并不服众,明显地道貌岸然:“如果平时行事合乎神明,有什么好怕的?”
南赣的蝉一直叫着。五百多年过去,我到通天岩,曾与某人说,到不了天国,也入不了地狱的鬼魂,全部都会变成蝉,它们的叫鸣,意在让人心不得安宁。所以先生诗曰:“醉卧石床凉,洞云秋来扫。”某人一笑,接着说了一句:“这些该死的蝉!”
宋城墙下夜饮
从郁孤台上下来,城墙就高大了,人就渺小了,世俗生活的底部,没有那么多的悲愤,江岸上摆着的是一张张可以狂饮的酒桌。一个老和尚赋诗曰:“老僧笑指风波险,坐看江山不出门”;另一个老和尚则诗曰:“人间诗草无官税,江上狂徒有酒名。”我喜欢后者。庞培、郑骁锋、葛芳、我以及我的十岁小儿雷皓程,坐在了江边的酒桌上。花生、干鱼、鸭肝,一件啤酒。酒桌上的话题不能嗜血,但可以论道,以道诛心,道的偏旁部首里埋着数不清的人骨和刀枪,似乎是酒席之外的另一酒席。江风总是晚上才吹来,这些见不得太阳的风,或说这些被太阳驱逐到夜晚的风,它们在江面上赛跑,与江水形成并行的两支队伍。我们推杯换盏,江西酒薄,谁都不醉,木然地望着江面,不知道这条一次次浮尸千万的江,今夜,它是站在幸存者的一边,还是继续履行它秘密的使命。后来,晚风冲上岸来,带着雨水,将我们赶回了旅馆——那旅次中小小的避难所。
登汉仙岩
过一线天,两边通天的绝壁上长满绿茸茸的苔类植物,他们贴附、斜着针尖之躯,样子像经书里的文字。到了出口,巨石之下有几张茶桌,凉风里饮绿茶,味苦,香无。来自海南的散文家赵瑜,临风铺纸,默写《心经》,我内心无经,另桌写了“太初有道”四个字。
在白鹭村
我的心胸里有一群白鹭在飞。水做的,风做的,血做的,木做的,铁做的,气做的,骨做的,土做的,草做的,黑做的,死做的,火做的,空做的,纸做的。一大群白鹭。偶然进到一座家祠,香樟树的躯干长满苔藓,一大片竹林里,所谓七贤:落叶、野草、石头、塑料袋、腐殖土、影子和静默。出祠门时,见台阶下站着一个石狮子,头颅被削掉了一半,十分诧异。老乡长告诉我,这儿曾被征用为屠宰场,屠夫们在狮子头上霍霍地磨刀。
城市中央公园
赣州古城的地下排水工程由一堆汉字组成,这是汉字无所不能的功能之一。在中央金脊人工建造的城市中央公园则由一批符号组合在一起,这说明符号学的隐喻与象征主义,已经坐实为我们时代的文化灵魂。其占地1002亩,其中湖区626亩,水系323亩,引水渠53亩,这意味着有相应体量的镇静剂和致幻剂同时出现在人们的生活中。作为对反自然的修正,再造自然从根本上衍生了一大批景观设计与绿化公司,而它们又自然而然地与公园周边的地产公司媾和为一体,从而形成了尖锐的土地伦理学。当真的山水故乡消亡殆尽,这种替换方式无疑是强硬而又具有合法性的补救措施之一。为此,湿地、溪林、亭台、水面、水榭、广场、八月桂,乃至每天涌进公园的上万人的面孔,似乎都逃不掉“设计”的嫌疑,都曾经是规划图、效果图和施工图上的专业符号。按照现代建筑学观念,城市是带状的,它拓展边界的进程中,遇到河流、山丘、寺庙、村庄,都要一一绕开,然而,如果我们事先就构建了一座城市中央公园,即城市的原点或说核心地标,其风险也就悄悄降临了——在一些才华平庸而内心充满建筑暴力的规划师的蓝图上,中央公园就是棋盘上的天元,他们会围绕天元不按棋理地在四周展开一轮又一轮的厮杀,也就是四面摊大饼,以中心象征主义荡平文化的多元性,让一座新的城市也迅速地沦落为脸谱化的集体主义大本营。章江和贡江是自然之神散步的走廊,可一旦只有江面是空的、动的,一座壮丽的大城,人们也很难在内心将其视为故乡。那天黄昏,我和儿子坐在中央公园的一条长凳上聊天,儿子认为这座城市的心脏是郁孤台,并读出“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做例证,我认可十岁小儿的说法,但直面了这座公园的“人民性”,或说当我意识到这座公园以人民的名义建造又得到了人民的认可,什么也没说,而是指着一棵树问儿子:“这是棵什么树?”儿子不知道。那是一棵香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