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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

时间:2012-09-26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契诃夫 点击:

男爵

 
 
男爵是个矮小精瘦的老头子,年纪在六十上下。他的颈项同脊骨成钝角,而且很快就要变成直角了①。他头大,颧骨高,眼睛无精打采,鼻子象个圆疙瘩,下巴颜色发紫。他整个脸上泛起淡淡的青紫色,这大概是因为柜子里放着烈酒,道具管理员又很少锁上柜子。不过除了喝公家的烈酒外,男爵有的时候也享用香槟酒,那是常常可以在化装室中酒瓶底和酒杯底上找到的。他的脸颊、他眼睛底下的大肉囊耷拉下来,颤动着,象是些小块破布,挂在那儿以便晾干似的。他头戴有护耳罩的皮帽,它那绿色的衬里在他秃顶上留下淡淡的绿色。那顶帽子如果没戴在男爵头上,就总是挂在第三块侧面布景板后面一个用坏了的煤气喷嘴上。他的说话声刺耳,好比煎锅里发出劈劈啪啪的爆响。他的衣服吗?要是您讪笑那身衣服,那就无异于不承认权威,这可是不会给您增添光彩的。他的深棕色上衣已经掉了纽扣,肘部磨亮,衬里不但磨亮,而且变成一条条破布,然而它本来却是一件了不起的上衣呢。如今它穿在男爵两个窄肩膀上,晃里晃荡,如同挂在破衣架上一样,可是……由此应当得出什么结论呢?话说回 来,当初它原是穿在一个最伟大的天才喜剧演员身上的。他那件带天蓝色花纹的丝绒坎肩,如今已经有二十个裂口和多得不计其数的污斑,然而丢掉它却不行,因为它是在威力无穷的萨尔文②住过的房间里找出来的!谁能担保悲剧演员本人没穿过它?它是在伟大的演员走后第二天找出来的,因此可以起誓,它不是假的。男爵脖子上系着的领结,来头也不校虽然从纯粹卫生学观点和美学观点看来,应该另外换个比较结实和油污少一点的领结才对,可是系上那个领结总还是可以夸耀一番的。它原是从一件伟大的旧斗篷上剪下来的,那件斗篷就是艾尔涅斯托·罗西③在《麦克佩斯》④里同女巫谈话的时候披在肩膀上的。

“我的领结上有邓肯国王⑤的血腥气!”男爵常常一面在领结里捉虱子,一面说。

至于男爵所穿的杂色花条长裤,您倒可以爱怎么嘲笑就怎么嘲笑。它以前确实没经权威人物穿过,不过演员们还是开玩笑说,这条长裤是用当初萨拉·贝尔纳尔⑥去美洲乘坐的那只轮船的船帆做的,它是从第十六号验票员的手里买来的。

不论冬夏,男爵老是穿一双大套鞋,为的是保住皮靴不坏,又为了他在提词人小亭的地板上走来走去的时候,他那有风湿病的腿不致被穿堂风吹得受寒。

人们只能在三个地方,也就是售票处、提词人小亭、后台男演员化装室里见到男爵。在这些地点之外他哪儿也不去,很难设想他会在别处出现。晚上他在售票处里过夜,白天他在那儿登记预订包厢票的观众姓名,同售票员下棋。年老而害瘰疬病的售票员,是唯一肯听男爵讲话、回答他问话的人。

在提词人小亭里,男爵执行他的神圣职务。在那儿他给自己挣一小块面包糊口。小亭只有外部粉刷成耀眼的白色,内部狭小的墙壁上却布满蛛网、裂缝、木刺。那里面弥漫着潮气和熏鱼、烈酒的气味。幕间休息的时候,男爵常到男演员化装室里去。凡是新来的人,头一次走进化装室,看见男爵,往往鼓掌大笑。他们以为他是演员呢。

“好哇!好哇!”他们说。“您的扮相可真妙!您那模样多么逗笑!您从哪儿弄来这么一身别致的衣服的?”

可怜的男爵!人们居然不承认他有自己的长相!

在化装室里他津津有味地观察著名的演员,或者,如果没有著名的演员,就大着胆子在别人的谈话里插嘴,说说他的意见,而他的意见是很多的。谁都不听他的意见,因为大家已经听厌,无非是些老生常谈,大家毫不客气,干脆当成耳边风。一般说来,大家对男爵不喜欢以礼相待。要是他在别人鼻子跟前转来转去,碍人的事,人家就对他说:滚开!如果他在亭子里提词的声音太轻或者太响,大家就骂他见鬼,威胁说要罚他的钱或者革他的职。在后台,大多数玩笑话和俏皮话都以他为目标。谁都可以放心大胆地在他身上施展一下耍笑人的本领,反正他是不会还嘴的。

自从人们开玩笑地叫他“男爵”以来,已经过去二十年了,可是这二十年中间他一次也没对这个绰号提出过抗议。

硬叫他抄写台词而又不给他报酬,这也可以办到。样样事都可以办到!人家踩了他的脚,他反而陪笑脸,道歉,很难为情。您当众打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我也敢凭人格向您担保,他不会到调解法官那儿去告状的。您从他那件了不起的、他所热爱的衣服上扯下一小块衬里来,就象不久前jeune premier⑦做过的那样,他也只是眫巴眼睛,涨红脸而已。他忍气吞声的温顺力量就有那么大!谁都不尊敬他。他活着,大家都漫不经心地对待他,等到他死了,就立刻把他忘掉。他是个可怜人!

不过,话说回来,从前有过一个时期他倒几乎成了他崇拜的人们的同事和弟兄,他热爱那些人胜过热爱生命。(他不能不爱有的时候扮演哈姆雷特和弗朗茨·穆尔的人!)他自己也差点做了演员,要不是一件可笑的小事作梗,大概真就做成了。在他身上,才能是很多的,愿望也不少,而且起初甚至有人要提拔他,可是他缺少一点小东西:勇气。他老是认为,如果他胆敢登上舞台,那么他们,挤满上下五层阶梯式座位的看客们,就会哈哈大笑,开始嘘他。临到人家请他登台表演,他就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吓得说不出话来。

“我再略微等一下吧,”他说。

他等来等去,到后来年纪老了,穷愁潦倒,于是经人说项,走进提词人小亭里去了。

他做提词人了,然而这也不坏。如今再也没有人因为他没有戏票而把他从剧院里赶出去:他是有职务的人了。他坐的位子比第一排还靠前,比大家都看得清楚,却不必为他的位子付一个小钱。这很好。他幸福了,满足了。

他出色地执行他的职务。演出前,他总要把剧本通读好几遍,免得出错。等到响起第一遍钟声,他就已经在小亭里坐好,翻开他的小册子。全剧院很难找到比他更热心尽职的人了。

可是后来人们仍然不得不把他从剧院里赶出去。

剧院里是不能容忍混乱的,可是男爵有时候却惹出大乱子来。他总爱闹事。

每逢舞台上演得特别精采,他就眼睛离开小本子,不再小声提词。他常常停住提词,叫起来:好哇!妙极了!而且观众还没鼓掌,他居然鼓起掌来。有一次他甚至嘘演员,几乎为此丢了差事。

总之,您看一看他坐在臭烘烘的小亭里低声提词的那种样子吧!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指手划脚,提词声响得过火,呼呼地喘气。有的时候,甚至在场外过道上,在存衣处附近验票员打呵欠的地方,都可以听到他的提词声。他甚至敢于在小亭里开口骂人,指点演员该怎样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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