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中国年度精短散文(全文在线阅读) > 去年的花
张慧敏
我对着阳台上的一枝花发怔。这几盆兰花,我养了数年,但花开寥寥无几。今年却有三盆都开出了花。其中有一枝,叫我一眼认出,正是去年的那一枝!同一花盆开出来,同一个位置,同一个角度,侧着身子从兰叶边上出来,一样地微微倾斜。边上盆里的兰有白色、深紫色的花杆,而它,和去年一样,也是透明的绿杆子。去年,它是这里开出来的唯一的一枝花。
花开多不容易。在我这狭窄的阳台,贫瘠的盆里,我已习惯将兰当草养了。兰叶长而稀疏,几乎瘦削成一道道暗影。有时夜里看见,真就以为它们是一些影子,从画上洒落的影子,让我在梦幻与现实间交织。真见到花开,倒觉得奢侈。去年难得一开的花,今年竟还接着开了,而且一丝不落地,记着去年的样子!
忽然觉得这件事挺让人疼。我们能相信一朵花有记忆吗?即便有,它不是应该只记得早春从花苞里挺身而出的疼痛和甜蜜,雨水的甘甜和润泽,与一只鸟在整个春夜的呢哝,借着风起与另一朵花短暂的亲昵,光照里投在墙上翘起的兰花指与亭亭身姿,还有那许许多多。一个春天尽可能发生的所有的事,以及无限的想象,一边在绽放一边在凋落的忧伤。然而这一切,不是该在它零落成泥的那一刻,消失得彻底干净吗?为何它还能记得去年,或者说它的前生?为何它能循着记忆的样子,让消失的事物在时光里重现?难道一朵花,真可以如此完整地实现轮回?
不只是兰花。有一年,我看见蓝色的牵牛花在窗后开出了一座桥。一座高高的优美的桥,悬空而架,好像要引导我们去向一个高处,一处没有路也不需要路的仙境一样的地方。后来桥不见了,那些蓝色也隐没了,只见杂草丛生,根本找不出桥曾停留过的位置。在那些草中,我找不出一棵草和另一棵草的区别,它们甚至相互覆盖缠绕,没有这一棵与那一棵的界限。我不知道牵牛花是从其中哪一种叶子里长出来的。然后第二年秋天,那座桥又出现了。它从乱草中开出来,高高在上。
肯定也不只是牵牛花。在我租住的小区,我常常走着走着就看见一树醒目的花开,次次看见,次次都还是吃惊,原来路边这些大半年里都静默着的光秃秃的枝条,一直都没注意过的存在,开出花来竟这么美,紫荆、玉兰,甚至有梅花。而且去年,前年,我也在这儿住着,为什么就不记得这里曾开出过花。花不开出来,我们永远不知道那是什么树。我们甚至没留意过那里存在着一棵树,一棵可能开花即将开花的树。更遗憾的是,花开之后,我们又忘了它是什么树。直到第二年开出来,又满是惊奇地说,原来这里有棵这么美的树。
那一天,我忽然回头,环顾四周,想看看在我的身边,就在这个小区里,还有多少这样的草和树,还有多少隐藏的花开。它们潜伏着,即使你想找也不一定找得见。但总有一个瞬间,它们会开得饱满、炫目、亮你的眼。我在寻找树时,人们一个个从我身边经过。我不禁想,这满世界的人,是否也像树,都有过花开的时刻,有过光芒万丈的瞬间。如果你碰巧在那时候看见他(她),你肯定要为他(她)着迷。但花开只是一瞬,且要有缘的人才可得见。那见着的人也许就记一辈子。而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他也不过是尘土一颗,是我们身边来来往往,最平淡无奇的一张脸庞。很多人,我们甚至从来也没看到过他身上的火花。也许真有人内心的火从未点燃,他没遇到那个手拿火把的人,就像有些树,从没开出过花,我们不免为之酸楚。但在大街上,我们无法一眼认出谁是有故事的人。更多的时候,谁也不揣度谁,他们都是洒落的种子,是移动的树,各在各的生命中。那落在我们眼中的花开,是多么珍贵。
有时候想,我们对一些故人的留恋,老朋友、老同学、看着我们长大的村人,是否以为他们帮我们保留了一些东西呢。我们把他们,他们的眼睛当成了一条河,我们一路走一路丢,如果还有可能使之重现的密码,只能是在这道河的水波里。有一天他们都离开了,就没人能认出我们。
如果人真的像花草落地,是否也能够一季又一季呢?花能依靠着去年的树,开出去年一样的花。那人呢,怕是不能有这样的指望吧。去年开过花的那个叶柄,尚不能指望它今年再开出花来,也许要隔上几年吧,但要隔上几世,就真是茫茫了。所以我养着兰草,就想要是它以后再不开花,我也心安。更不敢想象它真的开出了和去年一样的花。
对于一朵花来说,应该真的不存在这些,因为它看不到去年的自己,不知道去年和今年的关系。因为我们是比花更长久的存在,去年到今年,我们一直在场,才可能去说一样不一样的话。那这世界上是不是还有一种存在,比我们长久得多,就好像我们看见每年的花谢花开一样,它看得见人们的一辈子又一辈子,看得见谁和谁如此相似,看得见时光重现,去年的花开在眼前的枝头上。同样的花开,依旧落在同一个人的眼里。
(选自2015年2期《创作评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