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中国年度精短散文(全文在线阅读) > 瓜秧
王新华
三十几岁以前的日子本人主要是与草为敌。可是,庄稼苗子长错了地方也就成了草。我会毫不迟疑地打掉花生地里的一棵大豆,大豆地里的一棵高粱,高粱地里的一棵花生。尽管那完全是因为自己撒种的时候出手不稳,把它们给扔过了界,丝毫也怪不得它们。可是我还从来没有除掉过长在任何地方的一棵瓜秧。看到一棵像一盏灯一样亮在那里的一棵小瓜秧,我手里的锄头就像黄昏时分匆匆往回赶的一头老牛忽然看到路当中趴睡着一个光屁股的孩子,先是停下脚步,然后慢慢地从旁边绕过去。
这样的季节里,自己的田地里活计不多的时候,我常常会一个人在全村的地片上转悠。可是我一般不在路上行走,走在路上的人都有自己明确的目的,我却不知道自己是要干什么。直着,横着,斜着,我光在庄稼地里蹚。有的人看到了,以为我还在寻找那一年家里走失的一只黑山羊。那只黑山羊早已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我的胳膊上还挎着一个草筐。筐大得很,可以盛下所有的东西,却总是空空的。要是在早上,我从头到脚都是水。露水是一道没有边沿的河。河里的鱼我摸不到,只碰到了几棵不会游动的瓜秧。发现一棵瓜秧,我赶紧蹲下来看。看了半天我也不知道它是怎样长到这里的。它现在虽然长出了几条长长短短的蔓子,我也不知道它以后会结个啥样的瓜。是火烧皮,羊角酥,满天星,还是跟个棒槌一样长的老肉扭呢?我只能这样看一看。我不可以给它松土保墒,也不可以给它整理枝蔓,跟它挤在一起的那棵肥壮的野鸡冠菜,也最好别拔。现在,我在这个地方动一指头,这棵瓜秧可能就没命了。早些年的时候我还不懂得这里头的道理,以为一个人在场的东西就是自己的,当下就伸手,或者把它弄成自己的样子。结果是,第二次找过去的时候,花生地里的一棵早已被谁拔掉,太阳也将它晒得惨白,我们面对面,已经无法对话。大豆地里的那一棵是刚刚被人拔掉的,绿透的叶子一点儿都没有蔫,金黄色的小花朵上还趴着一只不知情的蜜蜂。可是,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死。它完全是我害死的。那天傍晚,我不应该在它干裂的根部撒那一泡尿。飞泻直下的水流在干坼的黄土上冲出一个坑(这是一个入者的足迹),也彻底地浇灭了另一个人燃烧着的梦。
那一年的夏天日头毒得很。一天上午我早早收起锄头像一只兔子一样钻进一块黄麻地里,找阴凉。丈把深的黄麻像一片竹林,还像一个青绿的深潭。我头枕着光溜溜的锄把躺在潭底。这时我看见一棵瓜秧。瓜秧不是匍匐在地上,那样不见太阳它早就闷死了。瓜秧攀附一株黄麻,像水底的一棵红菱一样把头浮到了水面上。那株黄麻腰杆有些弯,它的身上吊着一个瓜。由于是吊着,这个瓜青绿中显现着白色的花纹,身子很匀称,像个风韵的女人。去摘,我的手忽然又缩了回来。这是谁的瓜?这个隐秘的地方,不会有外人来过。我知道了这是谁的瓜。因为我知道这是谁家的地。她家的。她的男人开春就出去了,孩子还小。我的脑袋又重新回到横在那里的锄把上。这时我才清楚,在这个隐秘的地方,我是在等待一个来摘瓜的人。在瓜香的抚慰下,我很快就睡着了。睡梦中,那个人悄悄地钻进来摘下她的瓜,然后就像那棵瓜秧一样和我缠绕在了一起。接下来的日子,我天天都钻到那里乘凉。那一天,寂静中一个声音把我从梦中惊醒。我第一次在这里听到声响。我一看,那个瓜不见了。我的心跳了起来。可是不见人。我一看地上,那个香喷喷的瓜,已经稀巴烂了。我等别人的日子,这个瓜原来是在等我。它等得实在困乏了,一打盹儿,摔到了地上。
那一年的秋天,满地的庄稼和野草都在忙着结籽儿。我跟随了整整一个夏天的那几棵瓜秧,却一个一个地找不到了。最后的一棵,长在乌龙港头那一大块红薯地里,已经结瓜了。红薯藤是一步一条根地匍匐在垄上的,平平展展,那棵瓜秧能藏到哪里呢?我问过赵忘了,他是红薯地的主人,他说:从来没有见过有一棵瓜秧。一棵瓜秧天天长在那里,怎么就教我一个人看到呢?那一天,我站在地当中使劲地喊了一声,也没有应答。我相信那一声喊叫全村的人都听到了。(那些一个一个走出去的人呢?)也可能没有一个人听见,因为我也不知道我是在喊谁。那一声,也许就是掠过田野的一阵空荡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