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经说之丧心害理者,莫如《礼记·昏义》末节。159其说曰:“古者天子后立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以听天下之内治,以明章妇顺,故天下内和而家理。天子立六官、三公、九卿、二十七大夫、八十一元士,以听天下之外治,以明章天下之男教,故外和而国治。”夫六官乃古文经说,三公、九卿、二十七大夫、八十一元士,则今文经说,二者绝不相蒙,今乃糅合为一。且三公、九卿、二十七大夫、八十一元士,自来无与内官相对照者,今则凭空造作。世妇、女御之名,取诸《周官》,然《周官》不言其数。《昏义》乃《士昏礼》之传,此节所言,事既与经无涉,文亦不类传体,谓非窜附可乎?《汉书·王莽传》:莽备和、嫔、美、御。和人三,位视公。嫔人九,视卿。美人二十七,视大夫。御人八十一,视元士。窜附者为何等人,又不待言而明矣。郑玄《檀弓注》云:“帝喾而立四妃矣,象后妃四星,其一明者为正妃,余三小者为次妃。帝尧因焉。至舜不告而取,不立正妃,但三妃而已,谓之三夫人。夏后氏增以三三而九,合十二人。《春秋说》云:天子取十二,即夏制也。以虞、夏及周制差之;则殷人增以三九二十七,合三十九人。周人上法帝喾,立正妃,又三二十七为八十一人以增之,合百二十一人。其位,后也,夫人也,嫔也,世妇也,女御也,五者相参,以定尊卑。”穿凿附会,真可发一大噱。
既有妻妾之制,则適庶之别,不得不严,160盖妾惟贵族之家有之,而贵族继嗣之际,恒启争夺之端,不得不防其渐也。《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质文篇》:谓主天者法商而王,立嗣予子,笃母弟,妾以子贵,妾为夫人,特庙祭之,子死则废,见《公羊》隐公五年《解诂》。主地者法夏而王,立嗣与孙,笃世子,妾不以子称贵号。盖古自有此两法,而《春秋》之张三世,则所以调和之者也。古所称三代异礼,实为民族之殊俗,或不容偏废,或可以相矫,故儒家并存之。《白虎通义·嫁娶篇》,谓适夫人死得再立,不以卑贱承宗庙;又列或说,谓適死不更立,明適无二,防篡杀;亦此二说之引伸而已。其《姓名篇》,谓適长称伯,庶长称孟。《左氏》襄公十二年(前561),灵王求后于齐,齐侯问对于晏桓子,桓子述礼辞曰:“夫妇所生若而人,妾妇之子若而人。”昭公三年(前539),齐侯使晏婴请继室于晋,曰:“犹有先君之適及遗姑姊妹若而人。”则古男女,適庶出者,似皆异长,与蒙古人同。盖子女旧属于母,故虽当男系盛行之时,随其母为贵贱之习,犹卒不易改也。
倡伎之制,161世皆谓始于齐之女闾,恐非也。女闾之说,见于《战国·东周策》,谓“齐桓公宫中七市,女闾七百,国人非之,管仲故为三归之家,以掩桓公非,自伤于民”。案《周官》内宰,佐后立市。《左氏》昭公二十年,晏子亦谓齐“内宠之妾,肆夺于市”。《商君书·垦令》曰:“令军市无有女子,轻惰之民,不游军市,则农民不淫。”则古女子与市,关系颇深。
《商君书》军市女子,似即后世倡伎之伦,齐桓宫中七市,则不得以此为例。《史记·货殖列传》,谓中山之女子,鼓鸣瑟,站屣,游媚贵富,人后宫遍诸侯。古贵族外淫甚难。如陈佗、晋幽公皆见杀,见第九章第八节。齐桓公说宫市之女,而召之入宫则可矣,若乐宫市而过之,度亦不过如卫灵公之所为,《史记·孔子世家》:“灵公与夫人同车,宦者雍渠参乘出,使孔子为次乘,招摇市过之。”此乃纵游观之乐,非纵淫也。谓失人君之体则有之,遽以宫市为后世之倡伎则过矣。女闾,盖即《汉志》所谓巫儿。《东周策》之意,盖亦如《汉志》之讥襄公,而言之未悉,拟诸后世之倡伎,更非其伦也。《货殖列传》又言:“赵女郑姬,设形容,揳鸣琴,揄长袂,蹑利屣,目挑心招,出不远千里,不择老少者奔富厚也。”观不择老少一语,则所接者非一人,此或与《商君书》军市之女子,同为后世倡伎之伦耳。
第二节 族制
人类为社群动物,而非家庭动物,上章已言之。孔子言大道之行也曰:“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礼记·礼运》。富辰亦曰:“大上以德抚民,其次亲亲,以相及也。”《左氏》僖公二十四年。固知“各亲其亲,各子其子”,非人性之本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