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成公元年,“作丘甲”。《左氏》杜《注》云:“此甸所赋,今使丘出之。”哀公十二年,“用田赋”。杜《注》云:“丘赋之法,因其田财,通出马一疋,牛三头。今欲别其家财,各为一赋,故言田赋。”《疏》:“贾逵以为欲令一井之间,出一丘之税,多于常一十六倍。杜说则谓旧制丘赋之法,田之所收,及家内资财,并共一马三牛,今欲别其田及家资,令出一马三牛,又计田之所收,更出一马三牛,是为所出倍于常也。”案贾逵所言之数大多,《国语》韦《注》已疑之。杜说亦无据。自以《异义》之说为得也。《左氏》昭公四年,“郑子产作丘赋”。杜《注》亦云:“丘十六井,当出马一匹,牛三头,今子产别赋其田,如鲁之田赋。”《疏》:“服度以为复古法,丘赋之法,不行久矣,今子产复修古法,民以为贪,故谤之。”案成公元年《穀梁》云:“古者立国家,百官具,农工皆有职以事上。古者有四民:有士民,有商民,有农民,有工民。夫甲非人人之所能为也。”《公羊》何《注》意同。非所能为之事,安能强之?然《左氏》僖公十五年,吕甥言:“征缮以辅孺子,诸侯闻之,丧君有君,群臣辑睦,甲兵益多,好我者劝,恶我者惧,庶有益乎?众说,晋于是乎作州兵。”又欲不谓为非使州作兵而不得也,是又何邪?案用田赋之事,《国语·鲁语》载孔子之言曰:“先王制土,籍田以力,而砥其远迩。赋里以入,而量其有无。任力以夫,而议其老幼。于是乎有鳏寡孤疾,有军旅之出则征之,无则已。其岁,《注》:“有军旅之岁也。”收田一井,出稷禾秉刍缶米,不是过也。先王以为足,若子季孙欲其法也,则有周公之籍矣。若欲犯法,则苟而赋,又何访焉?”《公羊·解诂》曰:“赋者,敛取其财物也。言用田赋者,若今汉家敛民钱,以田为率矣。”《五经异义》:“有军旅之岁,一井九夫百晦之赋,出禾二百四十斛,刍秉二百四十觔,釜米十六斗。”则系加取其物,故《穀梁》云“古者公田十一,用田赋,非正也”。窃疑州兵丘甲,亦当是敛其财物,而别使工人作之。316不然,甲纵凡民能勉为之,兵岂人人所能为邪?《左氏》襄公二十五年,“楚掩为司马。子木使庀赋,数甲兵。甲午,掩书土田,度山林,鸠薮泽,辨京陵,表淳卤,数疆潦,规偃潴,町原防,牧隰阜,井衍沃,量入修赋,赋车籍马,赋车兵徒甲楯之数,既成,以授子木,礼也。”此颇近乎《司马法》所言之制,当是野鄙之民出赋之渐也。
《史记·苏秦列传》:秦说六国之辞,于燕云:“带甲数十万,车六百乘,骑六千匹,粟支数年。”于赵云:“带甲数十万,车千乘,骑万匹,粟支数年。”于韩云:“带甲数十万。”于魏云:“武士二十万,苍头二十万,奋击二十万,厮徒十万,车六百乘,骑五千匹。”于齐云:“带甲数十万,粟如丘山。”于楚云:“带甲百万,车千乘,骑万匹,粟支十年。”《张仪列传》仪说六国之辞,亦不甚相远。仪说楚,言秦虎贲之士百余万,说韩言秦带甲百余万,车千乘,骑万匹,积粟如丘。又韩卒悉之不过三十万,而厮养在其中矣。又言魏卒不过三十万。又《范雎蔡泽列传》:雎言秦奋击百万,战车千乘,泽言楚持戟百万。《穰侯列传》:须贾言魏氏悉其百县胜甲以上戍大梁,臣以为不下三十万。知其说颇得实。战国时之大国,大率皆方千里,《孟子·梁惠王》上言:“今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以辜较言之是也。当时大国,计其面积,皆不止千里,然多未开辟之地,于国力无与也。然其兵,则较之《周官》之六军,又不啻数倍矣。此骤增之兵数,何自来邪?曰:皆春秋以前不隶卒伍之民也。鞌之战,齐侯见保者曰:勉之,齐师败矣。《左氏》成公二年。是齐之兵虽折于外,其四境守御之兵仍在。乃苏秦说齐宣王曰:“韩、魏战而胜秦,则兵半折,四竟不守;战而不胜,国以危亡随其后。”则其情势大异矣。张仪说魏王曰:“卒戍四方,守亭障者,不下十万。”说韩王曰:“料大王之卒,悉之不过三十万,而厮徒负养在其中矣。除守徼亭障塞,见卒不过二十万而已矣。”其说齐湣王曰:“秦、赵战于河、漳之上,再战而赵再胜秦,战于番吾之下,再战又胜秦,四战之后,赵之亡卒数十万,邯郸仅存,虽有战胜之名,而国已破矣。”是则战国时,危急之际,无不倾国以出者。不特此也,苏秦北见燕王哙,谓:“齐异日济西不役,所以备赵也。河北不师,所以备燕也。今济西、河北,尽以役矣。”见《战国策·燕策》。燕王哙乃昭王之误。案苏秦说齐宣王,谓:“临菑之中七万户,户不下三男子,三七二十一万,不待发于远县,而临菑之卒,固已二十一万矣。”虽设说,亦可想见当时有空国出兵之事。王翦以六十万人伐楚曰:“今空秦国甲士而委于我。”《史记》本传。是逐利者亦或倾国而出也。《王制》曰:“五十不从力政,六十不与服戎。”《韩诗》说:“二十从政,三十受兵,六十还之。”见《诗·击鼓疏》。《王制正义》引《五经异义》《礼戴》《易》孟氏说皆同。《白虎通义·三军篇》:“年三十受兵何?重绝人世也。师行不必反,战不必胜,故须其有世嗣也。年六十归兵何?不忍并斗人父子也。”《盐铁论·未通篇》亦云:“三十而娶,可以服戎事。”《后汉书·班超传》,班昭上书曰:“妾闻古者十五受兵,六十还之。”则误以从役之年,为受兵之年矣。317而《赵策》:“燕王喜使栗腹以百金为赵孝成王寿。酒三日,反报曰:赵民,其壮者皆死于长平,其孤未壮,可伐也。王乃召昌国君乐闲而问曰:何如?对曰:赵四达之国也,其民皆习于兵,不可与战。”此谓赵之民,虽未壮者,亦能执干戈以卫社稷也。观长平之役,秦王自之河内,赐民爵各一级,发年十五以上,悉诣长平,遮赵救及粮食,《史记·白起王翦列传》。则乐闲之言信矣。其兵数安得不增哉?然战争之酷,则亦于斯为烈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