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儿子被药物迷睡,梅菲斯放纵自己哭个痛快,直哭湿一条手臂,才哽咽着起身收拾自己。洗手间镜子里,她看到一个只有周星驰电影里才见识得到的糟糕女人,鬼一样的惨淡面孔,惊得她迅速捂住自己的眼睛,做起鸵鸟。天,这是她?这是从小被父母老师捧在手心里百般宠爱的梅菲斯?她跌坐在马桶上,愣怔半天之后才问自己,梅菲斯,你在做什么,你难道真用子虚乌有的希望麻醉着自己,过着自欺欺人的日子?她又第一时间想到,她拿同样的希望去麻醉儿子,是不是也是错?
她此时全身痛楚,却脑袋分外清明。她想到生下仔仔以来,亲朋好友对她的趋避,她今天不想再欺骗自己,那是因为大家不在同一城市。她想到丈夫放弃责任弃他们母子而去,她今天也不想欺骗自己,以为等待就会有未来,捱得一天是一天。她想到在门外虎视眈眈的胖女人,未来肯定还有更多下流的人等着打她这个没有丈夫却要拖着一个弱子的女人的主意,她今天也不能再骗自己,越是市井的地方越有质朴的好人。她更想到她的儿子。她可以用明天来自欺欺人,可是她的儿子有明天吗?她最知道儿子去日无多,她怎能再用明天来欺蒙儿子。
而且,她凄然想到,她的仔仔是如此乖巧,知道她受伤,就忍住自己的伤痛,不给她增添麻烦。想到这儿,她又泪如泉涌。仔仔死命帮她打架,仔仔安慰她很勇敢,仔仔还跟她说对不起,仔仔真的说到做到,丹尼走后不给她添麻烦。这么好的孩子,可是命运对他何其不公。她又哭了会儿,不敢再看镜中的自己,低头利落地收拾了自己,又几乎浑身擦满云南白药。
最后挽好头发,她才抬眼看向镜子,对着镜子中鼻青脸肿的人握拳发誓,她要清醒地过好眼前的每一天:为自尊,更为仔仔。
梅菲斯心里既然有了大方向,就开始按部就班地为未来的生活好好规划,并积极行动。但为了躲避刚刚惹了胖女人的风头,她有时不得不趁儿子睡觉时候,单独赶紧奔出去办事。
但是葛培森却正好相反,他感觉自己如同跌入一个无边无际的黑洞,他站在中心看不到出路。他趁米线外出时候,给所有他脑袋里存储着的电话号码拨打电话,可那些电话要么是空号,要么接电话的人与他全不相干,问起来都没听说过“葛培森”这三个字,包括应属他父母的那个电话号码。葛培森将最后的希望放在他原来工作的集团。当总机接通的时候,他全身过电一般的兴奋,从没哪天觉得集团有这般亲切,终于有一个跟他密切相关的实体存在于世。
但实情却像是有个谁跟他恶作剧,而且是玩笑开大了。所有接听电话的异口同声说不认识一个叫葛培森的人,就好像有人恶搞于他,统一排练统一口径,将他变成一个被开除地球球籍的人。
前世的葛培森仿佛就在这个世界上凭空消失了一般,便是连痕迹都给抹得一干二净,就像从没出现过一样。连那么大的集团都不承认他的存在之后,葛培森终于放弃与前世联系的所有努力。他猜测着种种可能,可他更清晰地意识到,在眼下这个世界上,他——葛培森——仔仔,唯一可靠的社会联系人只有一个:米线。葛培森觉得前所未有的被动。尤其是想到他将无法通过外力延长自己的生命,消减身上的病痛,他得就这么一天萎靡过一天地没指望地生活下去,他几乎想到长痛不如短痛,不如自杀。
一颗自由的心受困于羸弱的躯体,那该是怎样的境况,葛培森现在已经尝尽滋味,他发现自己现在很能理解那个伟大的霍金。但是霍金身边有一大堆医护人员,他身边则只有一个打一架后忽然精神焕发的米线。他第一次意识到米线对他是如此重要。因此他深深地担心,万一有一天米线不堪其累,终于厌烦终日伺候一个没有未来孩子的日子的时候,是不是意味着他葛培森地狱般生活的开始?或者是他可以直接下去地狱了?他无法不考虑,该如何抓住米线的心,不让米线抛弃于他。
可是想到今后的生活只有两件事,等死或者死,如此了无生趣的生活,又何必持续,持续了又有什么意思,那么又何必在乎米线对他的感受。他此时异想天开,反而希望米线被繁重无趣的生活逼得反社会,将他一把结果了,他可以换个躯体投胎。他经历过了一次躯壳转换,现在万分相信,或许死亡,反而是一个新的开始,他并不害怕死亡,相比之下,他反而更害怕仔仔这般行尸走肉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