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凸(100~101)(2)
时间:2023-07-08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陆天明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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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这些照片呢?是您家里人?”她背着双手,调皮地问。老家伙首先肯定这些都是他家人的照片。尔后耸耸肩告诉她,它们都是他当年带出来的。除了一条命,从老家带来的,就只有这些照片了。照片上自然有古老的木屋。有苍凉的原野和仿佛泥泞的天空。有娜塔莎式的小女孩。有伊凡式的大男孩。有玛露申卡式的大婶。有阿历山大·阿历山德罗维奇式的大叔。有猎枪。有皮靴。还有一辆一九○六年美国造的派克汽车和远处稠密高耸的白桦林和一条黑白毛相间的猎犬。黄黄地陈旧,仿佛上演契河夫剧本时拍下的剧照。那晚上,他跟她讲了许多。一直讲到西伯利亚的风暴和叶尼塞河河口的小木筏。一直讲到那把高大精美的铜茶炊不再向他们发出好听的嘶嘶声。
然后,他低下头去沉默了好大一会儿。那女学生(她姓杨)没有做任何事来打破此刻出现的沉寂。她突然意识到,老家伙今晚是有话要说才把她请到家里来的。也许是一些自他逃离故国后,从未跟人说过的什么话。但总不会是为他当前做下的“龌龊”,作什么道德上的辩解吧?
“祖卧”
果不其然,老家伙突然一转话锋,居然提及这个他向来怕提的字眼,眼眶也突然湿润了,抬起头直瞪瞪地看着她。
“祖国怎么了?”她见他不往下解释,便嘲讽道,“祖国怂恿你在我们上海干这种脏事?”
一霎间,他脸上涌出的那许多痛苦和仇恨仿佛用石膏浇铸出来的,完全凝固。但很快他那表情丰富的眼神里却又只剩下老人式的宽谅和自嘲了。
“Miss杨,(这家伙还从来没有这么称呼过她。平日里总是叫,嗨,杨。)我也曾像你一样的年轻……在彼得罗夫斯克机械专科学校读书时,也曾跟警察先生们开过许多不大不小的玩笑。这一点,我跟你相像。我们两个还有一点相像的是,我们都对我们的祖国肯定要发生的大变动,缺乏应有的思想准备……”
“你觉得我们这儿也会像你们那儿一样,发生什么大变动?我说你这些年来在中国真是白待了。中国人是那种有劲的人吗?我看你是拉皮条拉糊涂了!”
“哐”地一声,老家伙把他手上一个宋瓷茶碗忿力拍碎。
“哐”地一声,“Miss杨”也把她手上一个金边茶碗用力地向墙上扔去。
两人怒目相视。两人几乎又同时背转身去。
“我……很喜欢你的跟我相像……但我觉得你……Miss杨,你还是可以做两种选择的……”过了好大一会儿,他又完全温和了。“我可以资助你继续上学……我并不希望你留在我这里混饭吃……”
“谢谢啦。我的好爷爷。”
“我可以一直资助你上完大学。”
“喂,今晚你到底想干什么?装什么正经?想跟我睡觉,说那么多无聊的话干什么?”当她大叫大嚷着,转过身来时,看到他手里拿着一摞钞票,在向她不住地晃动。“很大方嘛。预付那么多?”她冷笑道。但没等她把话说完,那摞纸币便已经狠狠地飞到了她的脸上,尔后又窸窸窣窣地四下里飞撒到房间的各个角落,恰如一阵林下风。尔后就十分地沉静。尔后她拿起小巧的坤包就向外走去。但是那该死的门上不仅铆上了厚重的铁板,而且还装着好几把十分复杂的暗锁。她居然拨弄了好大一会儿也没能统统打开它们。
“替我开门!”她叫道。
他怔怔地看着她,一动也没动。
“听到没有?打开你这狗门!”她用拳头擂了两下门。
他依然没动。
她冲过去,从壁炉架上抓起一只黄地青花缠枝纹梅瓶,做出那种姿态,仿佛房主如若再不开门,她就要对不起这只雍正年间的古董了。这可是值“老价钱”呐!
他果然动了一下。蹒跚地走过来,缓缓地从她手里拿下瓶,然后去开门锁。在一阵嘁里咔嚓响过以后,好像是为了告诉对方,门已经打开,他稍稍地往后退了半步,让出一点空隙,以便让她走过去。她没敢再看他。脸颊上被钞票击中的地方,依然透出一点热辣。而由这热辣和刚才那一番龈龋带出的心底无名颤栗,却又造出一阵阵从她身上不断技掠而过的寒战。当她的手抓住那冰凉的铜门把时,她感到被老家伙的一只手凉凉地覆盖住了。她猛地挣了一下。但以后发生的事,似乎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一切几乎再不容她挣扎辩解推操。坤包很自然地从她手里掉了下来。她觉得自己一下子被重重地挤压到那扇该死的冰凉的铁门板上,就像是飘浮起来,无侬无靠。她感到自已被贪婪地舐食。被潮热地抚弄。揉搓。当然,接下来的事,便做得非常老练,也非常粗暴。一反往常、却又是意料之中渴望着的粗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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