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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凸(126~129)(6)

时间:2023-07-13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陆天明 点击:


    你在哪儿?

    女人。

    锅红了。

    阿部把长期跟玩古董的中国人周旋,当作一种玩弄中国的游戏。打开这幢小楼的每一扇房门,你都可以看到,他这些年从中国人手里搞到的中国古董。(准确地说,是中国的旧货。更准确地说是一部六七千年的中国生存史。蟋蟀罐。鼻烟壶。端砚歙砚秦砖汉瓦砚。自然还有百十方瓦当。从一字的“卫”、“关”瓦当,到二字的“君子”、“西庙”瓦当,到三字的“有万熹”。“益延寿”、四字的“长生未央”“与天无极”、五字的“鼎胡延寿保”,一直到十二字的“维天降灵延元万年天下康宁”瓦当,应有尽有。还有几百锭名墨。其中包括上千元一锭的大明众妙斋带彩漫堂椿朝朝染翰墨。包括八百元一份的漆皮白绢套八锭明宝笏斋千秋真鉴墨。还有紫檀木家具。花梨木家具。楠木家具。乌木家具。黄杨木家具。少不了宜兴紫砂壶。少不了八百件永乐窑祭红瓶。少不了吴十二炼成的宣德炉,其色如好女子肌肤,融融从黯淡中发奇光,而玉毫金粟,隐跃于肤里,“迥非他物可比方”。在另一间房间里存放的则是皮货,妆蟒绸缎,绫罗纱绢,竹葛夏布。阁楼上收藏的是史部要籍,从《左氏春秋》、《竹书纪年》到《二十六史》,石刻法帖,手抄宋书,一应道佛经诀总计六百三十六部套。加上一部残缺的《永乐大典》、《四库全书》,统统装在规格一律的樟木箱里。他从来也没有翻阅过它们。他知道中国文人雅士向往“一日不可不对清音”,他从他们手里搞到十二架十三徽古琴,有叫“清角绕梁”的,有叫“绿绮凤凰”的,也有叫“春雷秋籁”的,等等等等,因为没有地方单独存放它们,只好都放在了那十几只樟木箱子的上头,再蒙上一大块白布。他专门收集清朝官员的顶戴花翎。收集中国古人束袍服用的铜玉带钩。收集木变石戒指。收集达官贵人用过的眼镜。收集犀角器物。各式铜佛。千手观音。欢喜菩萨。另有五百方印石,全都塞在了一个旧皮箱里。还有一千二百粒据说是慈禧殉葬的珠子和一个翡翠西瓜。至于那些金丝银丝编的蝈蝈笼和唧岭子盒、洋表自鸣钟、玉如意、赤金碗碟、珊瑚朱砂沉香折扇、娇深暗黄龙汤碗五彩百幅玉堂春瓶青釉描金皮球花盘……)

    这就是中国。

    他在玩着中国。

    中国的男人也在玩着中国。

    别忘了他还有五箱子古钱币。专门辟了个房间存放古字画。十二本《当谱》。

    但他只喝最便宜的砖茶。那是一种必须煮来喝的低档茶。煮开来以后,叶片绝对有大拇指大。叶梗则几乎能用来当顶门杠。他喜欢它无与伦比的浓配苦涩,喜欢它的粗野,就像那些北海道的渔夫,带着满身的鱼腥味和一双湿透了的靴于,在拥挤不堪的小酒馆里,搂着四个奶膀于两个大屁股的老板娘,拍击着让狂风吹得摇摇晃晃的板壁和火炉,“呀呀哩来……呀呀哩来”地吼唱着。

    女人和古董,几乎是他所认识的所有那些有身份、有头脑。有财力、有家底的中国男人的全部归宿。全部追求。如果可能,再加上一点必要的权力。人前的吆五喝六。人后的一醉方休。

    而这个小经易门几乎是这一切的一切。绝对的绝对。绝对的提纯。绝对的浑然。绝对的凝铸。最精彩的化身化石化合化一。最中国的中国。他喟然惊叹了。

    128

    母亲死后,经十六变得愈加沉默。很有几天,他漫无目的地在大街小巷里穿行。只低着头,快步走。由着雨淋湿头发。由着三轮车黄包车带铃裆的有轨电车脚踏车和一把把钢骨黑布洋伞撞他。有时他长久地站在电车轨道中间,看着被雨淋湿的钢轨,暗暗发亮的钢轨,弯曲远去的钢轨,被人跨来跨去的钢轨,继续负重。他不愿离开这两条湿漉漉的钢轨。以至电车当当地向他驰来逼近,都不愿走。马路两边的人向他大声叫喊。一个老太太买小菜从这儿路过,看见这场面,吓得几乎要昏倒,小菜篮子掉下来,塌棵菜蘑菇田螺五香豆腐干滚了一地。有两个胆子大一点的冲上前去拉他,也都被他推开。他在继续前行的电车面前步步倒退。踉踉跄跄地倒退。差一点被自己的长衫后据绊倒。

    129

    那天经易门回家特别晚。谭雪俦找他谈话,请他设法接管“豫丰”。再度出山。他听着,一句话都不说,很快开始哽咽。哽咽了好大一会儿,仍然不说话。谭雪俦说,侬有啥委屈,对我讲。他摇摇头。谭雪俦说,侬还有啥难处,也对我讲。他还是摇摇头。谭雪俦说,侬有啥要求,也可一并提出来。他继续摇摇头。只是哽咽得更加厉害。委屈,真的是委屈。又过了十几分钟,经易门才慢慢地平静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份“备案”,放在谭雪俦面前,说,这是前一段空闲时,我随时想到随手记下来的几件应该急办的事。侬看看。不一定有用。至于接管“豫丰”的事,请容我再想一想……谭雪俦忙说,易门,这桩事体,包括姜老太太在内的全体老太太和老老太太都反复斟酌过了,无论如何要请信看在谭家的面子上,再费心一趟……经易门忙做了个手势,请谭雪俦不要再说下去。这时谭雪俦真有点急了,说,要不要让老太太和老老太太亲自来求侬?经易门一听,连声叫道,不不不……千万千万不可以。说着,眼泪再次哗哗地滚落下来,尔后长叹一声道,我只是不想伤害三先生。谭雪俦说,宗三那边,我会去安排的。侬放心。经易门摇了摇头说,快四十年了,我真的觉得有点对不起三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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