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果然见李永志和李小星已在厨房里了。
李永志和李小星,一人占了个水池,一个淘米,一个洗菜,之间的水龙头被他们拨过来拨过去的,哗哗的水量,浇两个畦子的黄瓜都够了。
我的出现,仿佛把他们吓了一跳,就像被大人发现的正做坏事的孩子,他们脸上都有些惊慌。
若是这惊慌继续下去,我也许会好受些,但只瞬间,他们就转过身,耷拉下眼皮,换了若无其事的样子了。他们一个继续淘米,一个继续洗菜,李永志还说,你甭管了,歇着去吧。
我手也没顾得洗,脸也没顾得擦,衣服也没顾得换,浑身上下挂满了尘土,两只手,一手拿了锄头,一手提了包在手绢里的西红柿(我的口袋里永远带着手绢,李小星用的面巾纸、湿巾什么的我从没用过)。我想我这样子一定引起了他们的嫌恶。
我说,为什么我就甭管了,不配给你们做饭是不是?
李小星转回身看了我说,妈,你还讲不讲理呀?
李小星的眼睛也很大,很像我的,只是没有眼袋,没有黑眼圈。她二十八岁了还不肯嫁出去,仿佛就为了在家和我这个当妈的作对。
我扔下锄头和西红柿,一步上前把水龙头关了,厨房里立刻安静了许多。我说,是你们不讲理!
我的嘴唇有些哆嗦,声音抖得都不像自个儿的了。
厨房里的地板、橱柜、灶具,都是全新的,锅碗瓢勺也是全新的,新得晃眼。但这些都不是我喜欢的,选买时,我喜欢的他们全都摇头。最后,他们只勉强同意了我的一条意见,就是把我用过的那只蓝花碗和那双炒菜炒煳了头儿的竹筷子留下来。
我把厨房当自个儿的,也许多少是在虚张声势,自个儿待在厨房的时候,其实跟它是很有些陌生,很有些慌乱不安的。
因此在厨房里吵架,我一点没有主人的气势,我的嘴唇依然不争气地哆嗦着。
但让我没想到的,是李小星的嘴唇也哆嗦起来了。她好像想说什么,只是哆嗦得说不出来。就见她急得眼圈都红了,紧接着,眼泪吧嗒吧嗒也掉了下来。
她还委屈得什么似的,她有什么好委屈的?
不知什么时候,李永志已退出去了,他总是这样,不屑跟我针锋相对。
我抢占阵地似的站在李永志的位置上,用淘米的水洗了手,然后开始继续淘米。
一边淘我一边等待着李小星的攻击,她会说,这是洗手的地儿吗?还有衣服,衣服怎么不换?
我会说,你妈洗手还要看地儿吗?你说说,这个家哪不是你妈的地儿?我还会说,谁规定做饭就得换衣服了?忘了你小时候了?我一身大粪味儿你还直往我怀里钻呢!
她会说,正因为小不懂事才往你怀里钻,这会儿打死我都不会了。
我会说,知道你不会,所以我才叫你明白,人不能忘了本,忘了本就不配做人了。
她会说,你用筷子炒菜、用手绢包西红柿就是不忘本啊,我还嫌那筷子烫手呢,还嫌那手绢擤过鼻涕呢!
我会说,那你就甭吃西红柿,甭吃我炒的菜。
她会说,不吃就不吃,我饿死也不会吃的!
可米都淘完了,我也没听她说出什么。她的菜也没再洗,身子也没再动,只听到有轻轻抽泣的声音。
我到底没沉住气,还是先开口道,李小星你哭给谁看,要哭出去哭去!
李小星真的就向厨房门口走去了,好像甘心做我手下败将的样子。
可刚走出门口,她忽然又返了回来,眼睛睁得老大,不作声地望着我。
她的眼睛跟我的太像了,我心里不由得有些发毛。我说,你想干什么?
李小星开口说道,王大妹我知道你恨我。
王大妹是我的名字,她居然叫起我的名字来了!我提起那兜西红柿,气急败坏地朝她扔了过去。
李小星一闪身,西红柿正砸在了门框上,流出的汁液立刻把手绢和门框染红了。
李小星却没有被吓倒,她继续说,王大妹我就替你把心里话说出来吧,李大星是我李小星害死的,要不是我把话传给李大星,李大星也不会那么急了出去,不出去也就不会撞到汽车上了。我李小星天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传话就传话,可偏要比李大星还急,好像天都要塌下来了,分明是火上浇油在害他吗!我说的对不对,你是这么想的吧?你还想,要是李大星活着多好,实在要死一个,也不该是李大星而该是李小星啊!我吃惊地看着李小星。我是想过李大星活着多好,也想过实在要死该是哪个,但我想的绝不是李小星,我想的倒是我王大妹呢。
但我不想向李小星解释什么,她让我一时有些转不过弯儿来。原来大星的死她一直还在心上扛着?原来她一直以为我为这事在恨她?大星是因为我不识字才丢掉女朋友的,一家人该恨的是我才对啊!
这时,我听到李永志在门外说,李小星你刚才叫你妈什么?
李小星说,怎么了?
李永志说,赶快跟你妈赔礼道歉!
李小星说,爸你就少装好人吧,好歹我还没因为我妈不识字瞧不起她呢,不像你。
李永志说,我怎么瞧不起她了?
李小星说,哼,傻子都明白,你跟我妈说过几句话啊?去过我妈屋里几回啊?还动不动就唱“思想起当年事好不悲凉”。
李永志说,你懂什么,我现在说的是你!你妈就有一千个不是,也不该你那么叫她。
李小星说,我那么叫她不是瞧不起她,是她不想当我的妈,她只想当李大星的妈!
李永志说,混账!愈说愈不像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