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乡笔记(全文在线阅读) > 拜访大师
『一』
没想到,三十多年后,我能步上一位四海云游的书法家的后尘。徒步行走到阳坡乡高沟,看过喇嘛顶已是晚上七八点中,回仁大,步行得三个多小时,借住一位姓何的老乡家里,听他说起三十多年前曾有位写字的人来过这里,途经莲花城的时候给他留下一副手笔。
那位写字的老人,何老乡记不起姓名,看过了那副手笔,才大为惊叹。原来,独行的人中,我不是一个人。
三十多年前,云游经过此处的老人已六十多岁,他说:“我还有事要忙,给你没啥给的,我留副字给你吧。”这位姓何的老乡当时才十多岁,说着好。
“你要是能保存着就保存着,找个干净的角落放下,等到以后你困住了,拿出去卖了,也可以贬几个生活钱的。”老人年龄大了,喝不住酒,让姓何的这孩子给熬了杯茶,喝过后挥笔一就,写下“奔尘”两字。一位书法家,云游他乡,为一个孩子,写了一副好字,只要了一杯茶。
三十多年前,中国当时是个什么处境,闭目可知。多年后,这位当初的孩子已经身为人父,那老人坐着车重行了当年走过的路。途经莲花城的时候,他让司机停下车,在当初歇息过的地方坐了坐,打问那位当初要他帖子的孩子来过没有,现在过得好不好。听到那孩子现在已身为人父,几个孩子都已上了学,老人,点点头,笑了。
“缕缕多情使我愁,子姿百愁更风流,温宝健劲须舞劲,严炙修身留书印。谝书诗,炜善孙,陇原,狂书,戊寅年之冬。”
中国书法家名录里,我没有找到他的名字,但,即使无名无姓,他也是一位真正的大师,不单单是在书法造诣上。有多少位没有留下姓名的大师,其一生影响着无数的后生走上文化探求的路。有多少无名的大师,指引着后来的一代代人走上了人生的正路。而所谓的成名的大师之中,又有多少人走上了人格错乱的道路,一朝得势,呼风唤雨,营造的一种伪文化的氛围抹杀过多少还在行程路中成长的孩子。
曾经苦闷无助,曾经为时文熬心,朝思慕想能有大师在无意中给我指点行程路途的一二,后来想起,这不就是一位大师么,你要是不注意,他就和你擦肩而过了。大师不会轻狂地给你说他是大师,大师不会和你主动打招呼但总会在某个地方注视着你的举动,该来的时候,他就来了。
想起了原安中学海报上有位学生的文章,《走过,路过,别错过》。现在想来,这文章不就是为我而写的么,走过了,路过了,冥冥中有上苍安排,虽和大师擦肩而过,但已体会到了他的言语,一位大师真正应该去做的事。
有与无,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已经有更为重要的东西在等着我,有更为重要的事情在等着我去做。真正的大师就是会在随便的闲谈中给你指点迷津的,这点,已成为人们解读大师的一种共识。曾经困惑过我的有与无,就这样被这无名的大师轻描淡写间化解了,这带给我的欣喜,如一个孩子初见大海,如山乡的毛驴初见草原,我只能哭叫着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二』
阳坡下来,到了原安,如有神灵指点,在我临走的那天,遇到一位在那里教了几十年的一位老教师。
这位老教师,我也称其为大师。
老教师本是湖北人,为其先辈的后来者。静宁十年九汉,几十年前,原安这里的学生们一天限量吃水,孩子们排成长队,一天就只有一小缸子水。那是一个怎样的年代,读者们大可以想象。文字,实在是描绘不出当时那种情况的。
之后,老教师的父亲建起了原安第一所中学,这里,开始有了教育的发展。
多年后,原安中学成为原安乡中心小学,学生宿舍奇缺,而当时又没有其他的解决途径。孩子们无宿舍可住,于是搬到了外头,租借当地人的房屋。或许是孩子们都还太年轻,一搬到外头之后多荒废学业,彻夜玩闹。
老教师开始心痛了,孩子们正是青春年少,他们不知道知识对他们意味着什么,但老教师懂。
自筹一部分资金,四处拉帐贷款,亲手督工,亲手焊接床铺,修起原安中学第二排学生宿舍,耗资四十万!四十万,对一个教师来说意味着什么,二十多年的工资,大半辈子的积蓄!
老教师,现在已五十多岁,还能有几年的工资?
这单单是一位经历过世事的老人的师德么?
二千零八年,原安中学维修新建,这一排宿舍在规划之中。这里将要成为平地,老人分文无取的二十年工资,大半辈子积蓄,如今将变为空白。四十万的欠款,一位将要退休的老教师,何年才能还得清,即使还得清,教师一家人,以后还该如何生活?
当我问起现在该如何的时候,老教师轻轻地摇了摇手,“闲着呢,我本就一无所有。”道这个字,本就是一个人的出生然后在人间弯曲爬行的苦难记录,老人的师道,怎么就这么苦?
我们本就赤裸裸地来到世间的,独行于天地见,问心无愧。那个夜晚和老教师简短的几句交谈中,我知道,我遇到了另一位为人的大师,不单单是在中国传统道德上。
走的那晚,老教师微微地给我说了几句,说一对姐妹站在一起,是个啥字。我摇摇头。他笑笑说:“一个大字,一个太字,你看看是啥字。”我当然知道那字是什么,但我更喜欢拆开之后的解释。太大,难于说全,他给晚辈的意思,是说,继续努力。之后他和我谈到文学,老教师据文解字,文者,一倒立的人,一顺立的人,一倒一顺,天地之道。而至于其上的一点一横,“那是一把刀啊,文能杀人,也能救人”。学者,坐在房中,广博地收集借鉴,弯弯曲曲,向着阳光,向着希望。
文学头上一把刀,能救人,也能杀人。不知道我这些小文章发出去之后,是“杀”了前辈,还是成全了前辈?
夜半洒洒下起了雨,如是上天感动之后的泪。第二天早,给郑老师打过招呼,背上背包,顶着喜雨,去了灵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