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乡笔记(全文在线阅读) > 回头一望
『一』
他乡归来,远行归来,回头一望!
一望,在茫茫大山之中;一望,于幽深的峡谷之中;一望,从隐秘的山洞门口。山路走到了尽头,峡谷到了出头,洞穴中再无可记载的东西,如今我还得调零,如今我还得再从头起步,黄尘没了,龟壳没了,碑文也没了。回头一望,不见大师,回头一望,不见爹娘!
记得有部电视剧里演过这么一幕,一位年迈的老人对着生他养他的黄土地,回头一望,潸然泪下。再过几年,我将步入我的中年,中年的日子是怎样的,至尽还未可知。惟多年前看过的这一幕,时常在眼前晃荡,多年后,我可能也会像这老人一样,踏上回归的路,面对着黄土地,潸然泪下。
那时,老婆子可能会说:“老头子啊,我们总算是老了。”
老了,是老了。红尘滚滚,人生如酒,累计完我们的三百六十五个日子,就确实老了。
无心苍老,却已苍凉。
一路就只剩下“奔尘”两个字,正如早在三十多年前就已步行完静宁的那一位没有留下姓名的书法家。三十多年后,我步他的后尘,看到了他苍劲的“奔尘”两字,读到其“缕缕多情使我愁,子姿百愁更风流”诗句。
邂逅过了堡子,邂逅过了大师,之后的这个无名的小辈,晚上就记录着他的所见,正如多年前曾有位前辈如此行走,也如此记录。
一路都是惊叹,都是在压缩着一个小小的我。惊叹我还不曾熟悉这片土地,这里曾发生过的无数动人心魄的故事,和不曾见到过的山乡历史文化的遗留。在种种的惊叹之中,我无意识中压缩起了自己,也无意中扮演起了大师的徒弟和一个浪人的模样。然而我还不是一位真正的浪人,真正流浪过的人,他的经历已经是无法单纯用文字去书写的。
文字有时候就这么苍白,明明要说一份感情,可写出来之后,总会不自觉地发现,原来能写出来的只能是一些皮毛。山乡故事之中蕴涵着的内容,用文字书写的时候是苍白的,这种苍白,只能让人回头一望,慨然长叹!一个人无助地站在他乡的山顶,举目无亲,回头无路时,那份感情,也正如记录山乡故事之中的东西一样,尽然苍白。
回头一望,满目苍凉,有什么,没有什么,明白了什么,又糊涂着什么,难于言表。
这也就是在说着这样一个道理,如果不是真正长时间地生活在这片土地,一个人总是很难把握这里的文化趋向。自上古手里开始,这里多民族交融,养过汗血马,出土过仰韶时期的文物,发现过三趾马文物群,后有西汉古墓群,出土过大量见证着这片土地苍老年岁的历史文物。葫芦河自几万年前就已成形,亲眼目睹过这里文化的繁盛和兴衰,李店乡、治平乡交界处的成纪县城古遗址,则在关堡子山下悄悄寂寞中无语了多年。红军长征,路过六盘山,从六盘山上下来,沿路走过界石铺,现在还有遗留。待到新中国成立的那年七八月份,还有红军从这里走过,鏖战七天七夜,打倒了马步芳,解放了兰州。新中国成立之后,金融体制改革,三清运动开始,后来,一场波及全国的文化大革命悄然蔓延,给封闭的静宁山村带来了血雨腥风,有多少位大师就在这个过程中背上行囊,一步步踏上了山路修行的新长征的路途。
有人说,佛本是我,我背上弓箭,沿着盘曲的山路,走着,也修行着,如一位苦行僧。有多少人,在文化的流浪途中,就曾做过如是的苦行僧。然而在这漫漫历史长河中,想要梳理出一种较为合理的文化导向却是这样的困难。政治、历史、和之后兴起的经济热,每一样几乎都在排斥一种文明,一种有着大师温度存在的的健康人格和良知。摊戏、社火、高台、民歌已经远了,寺庙、签卜、算命先生却相继走来,前两年耗费巨资修建起来的成纪文化城中,已有了前来修炼一种专是在嘿嘿哈哈的气功的中年老人,从原安下来的我,沿着破落的街道,背着背包,顶着细雨,无声地走过。
『二』
书写静宁的文化遗留,搭建一个较为合理的乡村文化模型,总会或多或少的带有我个人的东西。静宁只是中国地域中的一方,小得几乎在地图上找不到这个名字。
传统文化总是很奇怪,千百年前明明是封闭的山村,却奇怪地与中国大同文化有着极为微妙和暧昧的联系。如果说中国历史文化,仁义礼知信这些传统道德是一条长河,那么地方文化总该会是她的支流,大大小小,布满山乡,如人身上的毛细血管,虽没有担当起为中国动力活血的重要角色但同样不可缺少。
这就像是中国文化史的一个缩影,积累了多年,后人们只能站在山路上回头一望,从缩影中寻获点滴与主流文化的契合点。从这些点上深发下去,越走越远,打通了通往强健人格的路,苍凉一望,欣然一望,喜从心来。原来,寻觅的东西,就在这里。
原安的一位老教师将困惑过我的玄思“有与无”用一段曲线勾画了出来,围绕着零点四处发散,恰如从热头上发散出来的光线。有与无,哲学论题带给发现者的是自嘲与安慰,带给外围的则似乎有点像是光明。如是文化探求者所言,你问他在路途中感受到的最多的是什么,得到的回答一般大概是苦涩的。文化苦涩说是一句实话,文化于探求者而言有“反噬”作用,接触愈多,反噬就愈厉害,这就有点像是墒情的女子,也如《笑傲江湖》中任我行的“吸星大法”。墒情女子外表光华动人,让人有接近的冲动,但她心中为外人所不懂的苦闷却是难以言表的,吸星大法这门由老前辈杜撰出来的武工,正好也是文化的另一层难以言表的旁说。
这时突然想起那本书中一种叫做“葵花宝典”的武功来,父亲一笑:“阉割人性,还谈什么文化。”
是啊,阉割了人性,还谈什么文化?文化由人而起,在更深次上,已有老人的哲学已在给来者指点这样一条路,“好好过日子比啥都重要,还谈什么文化。”
『三』
老父亲前两天和儿子闲聊中说,儿子,为了拉扯你们成人,我受了不少苦啊。
都是男人,父亲当年的苦,我何尝不懂。都说着养儿为防老,可自有我以来,父亲母亲,他们就老了。小时候歌里常说着父亲是登天的梯,父亲是拉车的牛,多年后再想起这些,总觉得那是血泪的唱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