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乡笔记(全文在线阅读) > 浪子回头
『一』
灵芝乡在静宁县城之上,两千零七年这里历史上第一次有了柏油马路,从仁大搭车行过几个小时,待到睡醒的时候,已到了灵芝的街道上。
安静的山乡因公路的阻断封闭了多年,百废待兴。街道上下用不上一分钟就可走完,两旁唯一的标志性建筑是一所移动大厅。多年来这里信息闭塞,冒然只有这一崭新的建筑总觉得有点欣慰也有点别扭。
街道上边,山路之上,是灵芝乡上的中心小学和乡政府,学生们早已放假,党员们这个时候估计还正在休息,都还安静着。
多年来,这里缺少烧柴,当地人冬天铲上一垛跺的草皮做为添炕的用柴,烧麦杆,玉米杆,毛衣(静宁方言,是草皮、树叶、以及山上的其他柴类的统称。)椽、棒、柃子,几乎能为生活烧柴用的只有这些天然而成的物类。因无路可走,运费太高,从山外拉来一车煤,多年前足以让一家人心寒几个月。两前零七年,西北部分地区大旱,处于深山之中的灵芝乡和其他诸如原安、三合等乡镇也尽属重灾区,有的人家麦子几乎绝收,而大多数农户则因这次天旱而吃不上水。吃不上水,就有人到山下山外去担,用一根扁担,当初教会后代怎样劳动可以制富的扁担,十几里山路,一担一担往回担。有的人家缺少劳力,女人们于是就赶上毛驴,给毛驴驼上水桶,沿着山路,叮叮当当,一如行走茶马古道,到深沟里驼上半桶子洚黄的泥水,回家沉淀之后饮用。
当初的干涸就像已经无泪可流的老人。
两千零七年八月下旬,一场甘霖降临,当地就有人拿着水桶去舀公路边上积淀下来的雨水。女人头顶手巾,灰头土脸,双手粗糙,总让路见的人无声地刷刷地掉泪。
男人们在外头的工地上汗流浃背,回头一望,他们的女人们,爹娘们,孩子们,因缺水,举目盼盼,泪眼汪汪!
因见于灾难,特意想去看看这里,南部拜访过了静宁县的小三峡,北来,想看看山乡的小荒漠。
去年县上投资修建水窖,现在已正式开始运做,这里积蓄雨水,就正如人们积蓄货币一样艰难而又不得不。水窖中满满的水,总让我想起去年有人眼泪盼盼的模样,一份感激、一份欣慰于是悄然爬上心头。
总有人会默默地注视着这里,总会有人悄然修起这一座座救苦救难的但又无文辞歌颂的碑记。一份灾难,换回了静宁县共产党员一份做人的良知,一份困苦,挽回了一片片静宁山乡堂堂正正的天地。
『二』
山乡里,有位姓赵的中年人,小个,麻脸。那天山路上碰到,听他说起了自己的故事。
十多岁的时候,他因盗窃入狱。刚出来不久,就因赌博闹事再次入狱。二十二岁,两位老人为了栓住儿子,四方托熟,让儿子成了家。成家后他确实安静了一段时间,但却总和女人吵起来。他坏习惯实在太多了,吊而郎当一小个儿,想去哪去哪,十天半月不回来一次,回来后就基本上勾搭着他一帮朋友,又开始赌了,又开始剽了,又开始盗了。没有多久,在他大女儿出生后不久,他因打架闹事又次入狱。
剩下的两次,他没再提起,“年轻人,总会想当一回浪子,总会走不少弯路。”
浪子,原来是浪子。
最后出来后,女儿已经四五岁了,见了他也不喊爸爸,而叫他“哎,哎。”
赵无脸再活下去,于是开始喝酒,往死里喝。
某年,他的第一个儿子出世,赵的老父亲给孙子起了个名字,就叫做“赵回头”。
老人的心意,是说,“孩子,也该到你回头的时候了。”
女人看着孩子的父亲,满脸的幸福,“我们总算有儿子了。”那晚,女人搂着孩子睡熟了,无眠的只是两位老人,和他。赵破天荒看着他的儿子流了泪,“我赵老二有儿子了,有儿子了。”
有儿子了,你总得也该为他着想才是,下一代不能踏上我走过的这些老路,回头,回头,浪子回头。
『三』
从此,他担起了水。从深沟里,往家,两点一线,山风吹着,黄尘刮着,他灰头土脸地,担水回家。
之前,他常开上车到平凉去闲走,染上不少恶习,城市的灯市通明,他就在酒杯里和妖媚的女人们同醉同寝。他怕回家,怕见他的两位老人,更怕见女人那盼盼的眼神。压力成了他放浪形骸的动力,朋友成了他一步一步走近妖媚女人的理由,四处赌博,四出偷盗,然后四处游走,四出邂逅女人,四处都有人喊他赵儿,四处就是雄心壮志,肝胆相照。从此再也看不到山乡的月亮,再也想不起那穷苦山乡里的爹娘和女人,高高的山梁上,从此多了一位消瘦的身影,有时是老娘,有时是抽着旱烟的父亲,有时则还是不曾见过他几面的女儿。
女人对女儿说:“去,看看你爸回来了没?”
女儿就噢一声出去了,站在梁上看着山下的院子,喊:“妈,爸还没回来呢?”
女人就给喊:“那你再等等,看着有一个小个子的人过来,你就回来给我说。”
他爽朗地一笑,“不说这些了,男人们,说这些就没意思了。”
我看到,他的眼里渗着泪花儿。
灵芝乡上多旱,多年来,总有一个女人在山下挑着担子,有过汗水,深夜里对着孩子,也有过泪水。
菊花(化名)看上了这个人,就这么简单,看上了,两个人就结婚了。
本着一份单纯的爱,让彼此不再单身不再孤独,结婚,就这么简单。赵浪浪哒哒地和她过活了近三十年,她总还是知道了一些他的脾气,先后五次牢狱生活,早就让她伤透了心,为了儿女这一个单纯的理由,简单而又困苦地活着。活着,“总有一天他走不动了,也跑不动了,像孩子一样,玩累了,他也就该回来了。”
先后五次牢狱生活,确实让赵变了,监狱,浪子的坟墓。
七八年后,他第五次从监狱里出来。那一次,他有了儿子,儿子懵懂地看着这个陌生的世界,让他想起儿时父亲母亲的养育,羔羊跪乳,乌鸦反哺,如今身为人父,面对小时候的你,浪子,你就该长大了。
『四』
有多少男人,多少个黑夜中独自感叹着说,“我多像一个浪子啊”。就像金庸先生笔下的令狐冲,多少男人,在这一虚拟的人物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