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民对爹娘说了说了小说的事,使宋怀木和包玉英的火气消了不少。据月民说,小说是什么,小说是书。世界上的书都是人先写出来,然后才能印出来。要是没人写,世界上就不会有书。书可以卖钱,卖了钱,不仅可以买饭吃,买衣穿,还可以买房子,买汽车。月民打开书包,从里面拿出一本厚厚的书,向爹娘介绍,说这本书就是一部小说,这部小说卖了一百多万块。哦,一百多万!这个数目把爹娘惊住了,两口子的眼睛几乎瞪成了鸡蛋。月民把书递给爹看。爹翻了翻,又递给娘看。一本书这么值钱,他们都看得很小心。书里密密麻麻都是黑字,恐怕找一窝最大的蚂蚁群,都不如书上的字多。又仿佛书页子里夹的都是钱,他们一不小心,纸票子、钢镚子就会哗哗啦啦从书页子里掉出来。他们把书还给了月民。月民说:这本书就是一个高中生在上高中一年级时写的,高中生写了书,赚了钱,就不再上学了,专门在家里写小说。那个高中生现在可有名了,写一部,火一部,赚得钱海了去了,花都花不完。高中生买了别墅,还买了赛车,想玩就玩,想写就写,生活哇噻得很。说到这里,月民问爹娘,知道什么是别墅和赛车吗?爹娘互相看了看,都说不知道。月民说:所以说呢,你们的思想已经大大落后了,赶不上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了。你们想想,你们供我上学干什么?还不是想让我上大学。上了大学又为什么呢?还不是为了将来好找一份工作,挣一份钱。既然写小说也能挣钱,也是一条出路,干吗非要走上大学那条路呢!再说了,我要是考上了大学,你们还得为我拼学费。大学一上就是四年,哪一年的学费不得几千块钱。我写小说呢,不用你们投什么资,我只要一支笔和一些纸就够了。写小说花的成本是最低的,收到的效益是最高的。包玉英几乎被女儿说服了。以前,她还把女儿当小孩子看,嫌女儿懒,嫌女儿星期天回家也是只管看书,她很少跟女儿说话。不曾想,女儿不说是不说,一说就是一套一套的,看来女儿上学没白上。女儿说写小说能赚钱,她相信了。别说写一本小说能赚一百万,要是能赚十万,她就高兴死了。她有些走神儿,好像女儿已经把十万块钱赚到了,好像女儿已经把钱交给她了,她有些发愁,这么多钱往哪里放呢?让老鼠看见了怎么办呢?让坏人知道了怎么办呢?月民还有话说,月民又说的话让包玉英感动得差点儿湿了眼圈。月民说,她看见父母贩鸡蛋挣点钱太难了,才下决心写小说挣钱,好为家里分担一些困难。包玉英夸了月民,说:你是个有孝心的孩子,比你哥你姐有孝心。宋怀木稍微冷静一些,他的思路没有跟着月民的思路走。写小说能卖钱,他以前可没听说过。写的小说卖给谁呢?他每个集日都去赶集,没看见有人卖小说。村里几百口子人,他也不知道谁买过小说。他问月民:你们同学当中,还有别的同学写小说吗?月民说:我不知道,我不管他们写不写。宋怀木又问:你们梅老师写小说吗? 月民摇头,说没听说过。宋怀木说:这就太奇怪了,如果像你说的那样,写小说赚钱那么容易,别的同学为啥不写小说呢!你们梅老师,比你学问大得多,她也不会嫌钱多了扎手,她为啥不写小说呢!依我看,靠写小说赚钱不是那么容易的。小说我也不懂,你看这样行不行,一个学生,首先还是要搞好学习,在不影响学习成绩的情况下,然后再写小说。月民答应试一试。跟月民谈话结束,宋怀木和包玉英各自推上自行车,分头到附近一些村庄收鸡蛋。这项生意他们做了十多年了,背集时挨村挨庄把鸡蛋收集起来,逢集时到集上去卖。他们这里买鸡蛋,卖鸡蛋。习惯论个儿,不习惯论斤论两。这样省事,一个鸡蛋多少钱,乘上鸡蛋的总数,价钱就出来了。贩一个鸡蛋,他们赚不了几个钱,不过一分二分。可是,经不住鸡蛋多呀,一个赚一分,十个赚一毛,一百个赚一块,一千个就能赚十块。他们每天跑来跑去,赚的就是跑腿钱,也是辛苦钱。积米成箩,就是靠贩鸡蛋攒下的钱,他们把房子盖起来了。他们家的房子原来是两间坯座草顶的趴趴屋,鸡飞上去一挠就是一个窟窿。翻盖成新房后,他们家的房子成了浑砖到顶门口带廊厦的平房。他们家的旧房子原在村子一角的水塘边,一下大雨,房前房后的泥巴深成了河,人出不去,进不来。现在他们把新房盖到了官路边,官路是用柏油铺成的,雨下得越大,路上越干净,赶集上店,他们一点儿泥巴都不用踏。房顶上有一个平台,他们可以在平台上晒粮食,还可以站在平台上往远处眺望,有一点登楼的意思。然而,贩鸡蛋赚钱毕竟有限,顾了东顾不了西。大女儿月荣考上了一所专科学校,家里出学费就出不起。好在城里有一个老知识分子,答应每个月资助月荣一百块钱,月荣才到城里上学去了。儿子结婚后,儿媳妇不愿跟公婆在一块儿住,要求公婆为他们再盖几间房。盖房子可不像吹气球,吹气球容易,嘴一鼓,一吹,气球就大起来。房子是砖头垒起来的,哪一块砖头不是实实在在,少一块砖头,不是三个五个鸡蛋所能填补。宋怀木和包玉英不敢说不盖,只说再等一等。宋怀木还说,他们就月生一个儿子,等他们两口子百年之后,这房子自然就是月生和儿媳的。儿媳不愿听百年之后这样的话,她好像有些等不及了,说:谁知道你们什么时候才到百年之后!儿媳一赌气,到娘家住着去了,不回来了。儿媳赌气还有一个原因,赚公婆把鸡蛋看得太重,太紧。儿媳原认为,公婆天天贩鸡蛋,家里应该不缺鸡蛋吃。谁知道呢,公婆把鸡蛋放进铁丝筐里,筐上有铁丝盖子,盖子还上了锁,谁都不能随便吃。儿媳似乎明白了,在公婆眼里,鸡蛋已经不是鸡蛋,是商品,是金钱。鸡蛋已经不是圆的,成了花的,扁的。鸡蛋不是从鸡屁股眼子里屙出来的,像是从公婆身上掉下来的肉。那么,硌窝儿的鸡蛋总可以吃吧?不行,硌窝的鸡蛋公婆也要放一放,或便宜一点卖掉,或等来了客人再吃。有一次,儿媳的娘来走亲戚,婆婆用辣椒炒鸡蛋,鸡蛋成了发黑的稀汤子,都臭了,成了真正的坏蛋。说来说去,他们家还是穷,还是缺钱。油菜花开满一地时,在一个星期天,包玉英问月民:你的小说什么时候能写完?月民说:等收完麦就差不多了。包玉英说:我以为写小说跟鸡下蛋一样呢,有这么长时间,一堆鸡蛋都下出来了。月民说:你的比喻太庸俗。包玉英不懂什么叫庸俗,说:等你的小说写出来,卖了钱,我就不去贩鸡蛋了,天天在家里帮你数钱。宋怀木不许包玉英催月民,他说:我想着写小说也跟鸡下蛋差不多,到该下蛋的时候,自然就下出来了。鸡蛋没长成个儿,不能硬催,硬催只能催出软皮子鸡蛋。月民有些哭笑不得,这就是他的父母,张口闭口都是鸡蛋,好像不拿鸡蛋说事就不会说话了。月民有一个女同学,与月民同村,同班。那个女同学不写小说。收完了麦,又种上秋,梅老师让月民的女同学给宋怀木捎口信,请宋怀木务必到学校去一趟。宋怀木一听就知道,还是为月民写小说的事。宋怀木有些心烦,对月民说的写小说能赚大钱的事越来越怀疑。月民曾说等麦子收完,她的小说就写得差不多了。现在麦子收完,打完,麦秸垛成了垛,连种在麦茬地里的玉米苗子都长得尺把高了,月民写小说的事一点收成都没有。他想,他有可能上了月民的当了,月民学习成绩落了后,找不到别的借口,就拿写小说的事蒙他。宋怀木来到学校,学生们都在上课,麻雀落到了操场上。一个教工问宋怀木找谁,宋怀木说找梅老师。教工说梅老师正在讲课,让宋怀木在教室外面等一会儿。教工把梅老师正讲课的教室指了一下。教室的门窗都开着,宋怀木往教室里一看,果见梅老师正站在讲台上往黑板上写粉笔字。他怕耽误梅老师讲课,不想让梅老师看见他,躲进教室前面的一块杨树苗圃里去了。下课铃打过,学生们和梅老师从教室里走出来,他才走出苗圃,跟梅老师打了招呼。梅老师说:您到我办公室来一下。跟梅老师往办公室走时,他回头看看那些学生,没看见月民。谁养大的羊,谁一眼就能认得出来,他怎么没看见月民呢!梅老师指一个板凳让宋怀木坐下,问:我上次让您跟宋月民谈谈,您谈了吗?宋怀木说:谈了。她说写小说能赚钱,我不大相信。我要求她听老师的话,还是先把学习搞好。梅老师说:问题的症结就在这里,宋月民以为谁都能写小说,谁写了小说都能挣钱。我跟她谈过好几次了,告诉她,小说不是谁想写就能写的。就算你把小说写出来了,能不能发表还是一个问题。如果不能发表,写了等于白写。现在个别孩子写小说出了点名,挣了点稿费,报纸和电视一宣传,有的同学就动心了,以为写小说是一条捷径,写了小说就可以致富,可以当贵族。我个人的看法,个别孩子写小说也就写了,媒体没必要那样大肆炒作。他们一炒作不要紧,把很多孩子都害苦了。就说宋月民吧,原来是一个多么好的一个学生,可以说德智体劳各方面都很优秀,她一听宣传,一迷上写小说,学习成绩直线下滑,现在都滑到全班倒数第一名了。如果再这样下去,我看她这个学也不用上了,回家去写小说得了。我请您来,就是跟您商量,宋月民要想继续上学,写小说就得停下来;她要是不想上了,您就把她领回去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