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严重了。月民上学上到半道,把她领回去,这算怎么回事,算不算学校把月民开除了呢?宋怀木问:学校要开除宋月民吗?梅老师答:这不能算开除,只能算宋月民自愿放弃学业。宋怀木又问:要是宋月民从现在开始不写小说了,学校还留她吗?梅老师说:当然留。只要学生愿意学习,学校就没权力撵她走。宋怀木说:那好,这一次我坚决不让她写小说了。上次我跟她谈完话我就分析,她学习成绩有些落后,怕我批评她,她就瞎找借口,说她正在写小说。梅老师说:您的分析有一定的道理。宋怀木问,他怎么没看见宋月民呢?梅老师说:宋月民可能在宿舍里,她现在不好好上课,晚上写小说,白天就睡觉。宋怀木说:那还得了!梅老师把宋怀木领进女生宿舍一看,宋月民果然在床上睡觉。女生宿舍是大通铺,一张床板挨着一张床板。别的女生都把被单叠起来了,只有宋月民盖着被单在睡觉。梅老师把床板拍了拍,说:宋月民,你父亲看你来了。宋月民揉揉眼,从床上坐了起来。她没有喊爹,也没有抬头看爹。她垂着头,头发很乱,散乱的头发几乎遮住了脸。她的脸黄巴巴的,比上个星期天回家时瘦了不少。这就是小说闹的,一个好好的孩子,快被小说闹成鬼了。宋怀木气得手都抖了,说:宋月民,人家上课你睡觉,你上的这是什么学?要睡回家去睡,走吧,回家我让你睡个够!宋月民把被单往上拉了拉,还是垂着头塌着眼不说话。宋怀木骂了宋月民,说:你走不走,我不信管不了你!他开始转着身子在宿舍里找顺手的家伙。梅老师拦住了宋怀木,说算了算了,今天是星期五,后天就是星期天,等宋月民星期天回家,你再和她谈话也不迟。村里人也知道了月民在写小说。有人说,写小说是城里人干的事,城里人吃饱了,撑得没事儿干,才写小说。乡下人写什么小说,开玩笑!有人却说,玩笑有时候也会变成现实,人家宋月民就写小说了。宋月民不但写了小说,人家一本书就卖了一百万。那么,有人就去找宋怀木借钱,张口就借一万。宋怀木刚说对不起,借钱的人就说:你们家月民写一本书就卖了一百万,一万块钱对你来说算什么。宋怀木说:骂人不是这样骂法!星期天上午,宋怀木没出去收鸡蛋,在家里等月民。他不让妻子包玉英在家掺和,让包玉英只管去收鸡蛋。包玉英知道男人要打月民,安排说:别打孩子的头。宋怀木说:走走走,不用你管!
月民回家刚放下书包,宋怀木就把门关上了,并搭上了门鼻。宋怀木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做的是审案子的样子,问:宋月民,你睡醒没有?还睡不睡了?宋月民在屋当门的地上站着,不说话。宋怀木又问:宋月民,你说,还写小说不写了?宋月民还是不说话。宋怀木拍了桌子,骂了宋月民的妈,厉声道:你哑巴了?再不说话,我打死你!他说了打死你,自己并不动手,命儿子宋月生动手。宋月生在外地打工,宋怀木打电话把他叫了回来。叫儿子回来,并不是为月民的事,是为儿媳的事。大前天上午,趁宋怀木和包玉英到集上卖鸡蛋,儿媳带着娘家人,并带来一辆汽车,撬开他们家的门,把儿媳结婚时带来的箱子、柜子、桌子,还有被子、褥子、棉衣等,全部拉走了。这是干什么,这种行为简直就是抢劫!这表明儿媳已经下定了决心,要与他的儿子一刀两断。宋怀木把儿子叫回来,让儿子看看这事怎么处理。儿子带着礼品到丈母娘家去了,想试试事情能不能挽回。结果丈母娘把宋月生骂得狗血淋头,连屋门都没让他进。宋月生憋了一肚子的气正没地方撒,爹让他打月民,他就把气撒在月民身上了。他拿过一把笤帚,用笤帚的把子抽月民的屁股。他一边抽,一边责问:我叫你不听话!我叫你不争气!我叫你写小说!我叫你败家!我问你,今后还写小说不写了?月民很是不服气哥哥宋月生。宋月生上学上不成景,打工挣不回钱,连个老婆都猴不住,有什么资格管她!她转过身,两眼很尖锐地瞪着宋月生。她的目光尖锐得像是锥子,向宋月生的虚弱处刺去。宋月生说:你瞪什么瞪,你把眼珠子瞪出来,也挡不住我打你。他把宋月民的胳膊一拉,又照宋月民的屁股上打了两记狠的。怎么,打不到自己的老婆,连自己的妹妹都不能打吗!宋怀木说:宋月民,把你写的小说交出来!宋月民把脖子梗了一下,表示不交。宋怀木说:你不交是不是,月生,给我搜!宋月民这才说话了,她说:宋月生,不许动我的书包!宋月民的话像是为宋月生指出了一个方向,宋月生正不知道宋月民写的小说在哪里,宋月民一说不让动她的书包,宋月生就去翻她的书包。宋月民夺着抢着,宋月生还是把她的书包打开了,从书包里拿出了一本小说。这本小说正是宋月民说的卖了一百万块钱的那本小说。宋怀木说:把小说给我!宋月生把小说交给了宋怀木。宋怀木接过书就开始撕,一边撒,一边说:我叫你写,我叫你写!不一会儿,他就把书页子扔了一地,像烂鸡毛一样。宋月民跺着脚哭了,她指着宋怀木和宋月生说:我一定要把你们写进我的小说,你们都是反面人物!十足的反面人物!把书撕碎了不算完,宋怀木又对宋月生说:拿打火机,烧了它!宋月生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把扔在地上的破碎的书页子点着了。宋月民哭得更痛心些。宋怀木说:使劲哭吧,权当我死了,你给我烧纸呢!宋月民没有继续上学,回到学校后给梅老师写了一个字条,让别的同学转交给梅老师。她跟梅老师说,她要到城里打工,一边打工,一边写小说。她就不信她写的小说不能发表。梅老师把字条给校长看过,而后交给和宋月民同村的那个女学生,让女学生把字条捎给宋怀木。既然宋月民已经走了,宋怀木也没什么办法,他说:想干啥干啥去,真有志气,一辈子不回来才好呢!
过春节时,月民和姐姐月荣一块儿回来了。月民躲在姐姐身后,走时穿什么衣服,回来穿的还是那身衣服,可见她无论打工还是写小说都没取得成功。女儿回来了,就说明她已经回心转意了。宋怀木没有再提写小说的事,好像那一章已经掀了过去。好比孩子前一段生了一场病,现在总算好了。过罢春节,姐姐对宋怀木说:爹,月民想继续上学。宋怀木说:不知道人家学校还愿意不愿意要她。月民到镇上学校问过,原来的普通高中不办了,改成了职业高中。职业高中宋月民也要上,她选择的专业是养殖。
【作者简介】刘庆邦,男,1951年生,河南沈丘人,当过农民、矿工、记者。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断层》、《远方诗意》等六部,中短篇小说集《走窑汉》、《梅妞放羊》、《遍地白花》二十余种,散文随笔集《从写恋爱信开始》等。先后获得河南省、煤炭部、北京市及各种刊物奖三十多项。短篇小说《鞋》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神木》获第二届老舍文学奖,长篇小说《断层》获首届全国煤矿乌金奖,中篇小说《少年的月夜》、《卧底》分获本刊第十一、十二届百花奖。作品被译成英、法、日等外国文字。现为北京市作协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