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里的灯光如此昏沉,一种离我虽已渺远却永远不会忘怀的、关于灯光的记
忆在我心里涌动起来。
我们的苦情为什么老和这种灯光联在一起?现在,它又来了。像过去一样地挤
压着我们。在它的挤压下,妈显得更加矮小、老迈,也更显得孤助无援。想必我亦
然。
甲大夫说:“我们会考虑本人的意愿。”
妈听了以后,伸出右手和甲大夫握了握,说:“谢谢了。从今以后,你就是我
的亲人了。”
妈为什么对甲大夫说“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亲人了”?是把自身的安危托付给
了甲大夫,或是替方寸大乱的我负起托靠大夫的责任?还是说,从此以后,她的命
运就紧紧地和甲大夫连在了一起?
甲大夫也动情他说,“你也是我的亲人了。”跟妈一起生活了半个多世纪,常
以为妈是胆小怕事的人。从记事起,就老是听见她说:“小声点儿,小声点儿,别
让人家听见。”到了生死关头,却见到了妈所不为人知,甚至也不为我知的大勇。
妈去世后小阿姨对我说,手术前她问过妈:“姥姥,做手术您怕不怕?”
妈无谓地说,“不怕,一点也不怕,是死是活由命了。”
这真是个太伤人、太不懂人情事故的提问。她怎么能这样问妈!
我从不敢、不忍问妈一句怕不怕,也不敢就此抚慰妈一句话。我怕那会给妈增
加更多的压力,懵懂中我还觉得,这样避而不谈似乎就可以躲过这场大祸,可我还
是没能躲过。
其实妈对疾病还是相当恐惧的,记得有一年她得了食道炎,她总以为得的是食
道癌。在等待进一步检查确诊的时候,每天晚上待大家睡下后,就悄悄地坐起来拿
块馒头一口口地嚼咽,以试验她的食道是否已经堵塞,她永远都不知道,我是如何
用棉被捂着自己的呜咽,看她坐在黑暗中一口一口吞咽馒头的。
她对疾病的恐惧倒不是因为贪生怕死,更不是留恋人间的荣华富贵。我们的生
活何曾荣华富贵?一九四九年以后算是有饭吃了,但也只是吃了三十年社会主义的
咸菜,直到我有了稿费收入,方才有所改善,如此,她已经心满意足。特别在搬到
西坝河以后,暖气烧得很热,不像在二里沟住着的时候,一到冬天房间里冷得连毛
衣,毛裤、棉袄、棉裤,大衣、围巾、口罩都得穿齐戴好,那还冻得妈浑身直抖。
她不只一次拉着胡容参观西坝河的房了,说:“你看多好啊,比起过去的生活,真
是天上地下了。”
她只是不放心把我一个人丢下,她老说:“我不能死,我死了你怎么办呢?”
她深知我在各方面对她的依傍,没有了她,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可依靠的
呢?在我漫长而又短促的一生里,不论谁给我的支撑,都不能像她那样的穷其所有,
都不能像她那样无时无刻不左右在我的一旁。
她是为了我们才分外爱惜生命、恐惧疾病的呀。
当时我仅仅以为她是怕我为难,以她老迈的有病之身,自己承担了自己手术的
责任。
其实她坚决要求手术还有无法衡量的大爱在里面——但她觉得再不能呵护我,
不但不能呵护,反过来还可能成为我的累赘的时候,就宁肯冒着下不了手术台的危
险,也不愿那样活着连累我。
回到病房以后,我趴在她的膝上再也忍不住地大哭起来。她一动不动地坐着,
好像没有听见一样,似乎又进入了精神麻木的状态。我还暗暗地想,幸亏她的精神
已渐麻木,否则这生离死别的痛苦给她的刺激就太大了。
可是手术后的一天她突然对我说:“那天晚上,你哭得我心里好难受啊。”
原来她心里什么都明白,她不过是强忍着自己的悲伤,免得再增加我的悲伤就
是了。
第四章
这一生也算碰到过不少难事,但都没有像让妈接受手术、还是不接受手术让我
这么作难,这么下不了决心。
为此我将身比身地问过甲大夫和王集生大夫,“如果是你们自己的母亲,这种
情况下你们同意、还是不同意手术?”他们的回答都是“不同意”。这更增加了我
的犹豫。
天坛医院的老专家、陈炳煌教授正好也住在综合二病房,等做换胯关节的手术。
见我急得团团乱转,既无临阵的经验,又无人可以商量,更没人可以帮着拿个主意
很是同情。他看了妈的片子、了解了妈的病情后主动对我说:“实话对你说,医生
既然肯做手术,就有相当大的把握,否则他是不会同意手术的。哪个大夫愿意病人
死在自己的手术台上?当然他要把丑话说到前头,万一将来出了问题,免得病人家
属纠缠不休。我的意见你还是签字吧,再不手术你会后悔的。这是你母亲最后一个
机会了,现在她的身体条件还好,大夫对她的病情也比较熟悉,罗世祺主任是国内
这方面手屈一指的专家。要不是看你这样孝顺母亲、爱母亲,以至让我感动的话,
我作为这个医院的大夫,是不该给你出这个主意的。”
我实在并不孝顺,我只是非常爱妈而已。
爱和孝顺是两回事。孝顺除了牺牲、奉献,还有很多技术环节上的问题。
那几天我不断去找陈教授咨询。
“罗主任说,我母亲的脑子已经软得像豆腐渣了,手术时难免要把脑子托起来。
这一托可能就会把脑子托出两个窟窿。”
陈教授说:“一般说脑软化,并不是脑子软了,而恰恰是脑子硬化的意思。怎
么能捅出两个窟窿呢?再说额页托起的时候,是用垫了很多棉条的板子往起托,而
不是用两个手指去托。”
“听说额页托起后会损伤大脑,手术后可能会变成什么意识都没有的植物人?”
陈教授回答说:“两个额页同时托起也许有这种可能,你母亲的手术只需托起
一侧额页,而且又是右侧的额页,更不会有那样的危险。”
“要是不手术呢?”